研究 | 呼斯乐等:蒙古族“乌力吉”纹样的符意溯源与符形解构(一)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时间:2025-09-20  浏览量:0

蒙古族“乌力吉”符号在汉语语境中常被称为“吉祥结”或“盘长”。名称的不同导致对此符号的研究侧重不同。前人研究多将“乌力吉”与“吉祥结”“盘长”纹样对等,间接导致了符意内涵的模糊化,亟待从蒙古族文化叙事及蒙古语“乌力吉”语境出发,对此纹样的造型演变、文化特征等进行相关考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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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前“乌力吉”符号密宗起源梳理图

(①11-13世纪阿奇寺桑则殿北壁“文殊曼荼罗”壁画所绘制的“八瑞相”符号,②吉祥天护符,③“文殊曼荼罗”壁画“八瑞相”中前“乌力吉”符号特写)

由此,本研究运用了符号学、历史比较语言学、图像史学、设计学等多领域方法进行跨学科研究,以求更好地反映出蒙古族“乌力吉”符号的源流、嬗变、寓意认知、文化内涵及设计思想。

一、“乌力吉”纹样的寓意溯源

蒙古族“乌力吉”符号经历了漫长的符号化过程,交织着宗教观念、原始信仰、生活实践等话语穿透力。大约从公元前 3000年类“乌力吉”符号便始见于亚洲多地的器皿之上。例如,古印度河流域文明之一的摩亨佐-达罗(Mohenjo-daro)遗址出土了公元前 2600年左右的铜书版,青海巴哈毛力沟出现了一处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岩画,山西运城十里铺出土了公元 260~320年左右的花纹砖,这些文物器皿上均出现鸟类“乌力吉”符号。这些符号的出现或可表明早期人类对“环环相扣”结绳文化的一种普遍推崇,或出于“结绳”的功能性被赋予某些含义,但从人种或文化的发展历程来看,不足以成为蒙古族“乌力吉”符号来源的确证。结合文物、图像等资料,笔者认为,真正意义上出现较为明晰的蒙古族“乌力吉”符号脉络应该是始于11世纪左右的藏传佛教文化,故而以此为节点展开“乌力吉”符号的源流考证。

(一)蒙古族“乌力吉”符号初始符意的来源——早期印度教女神符号

符意的实在化始于受众对符号的“接收”,蒙古族“乌力吉”符号的“接收”过程得益于 13 -14世纪元代统治者大力推崇佛教,其间“八瑞相”符号得到广泛传播。藏传佛教“八瑞相”符号是由前“乌力吉”符号(盘长)与另外七种符号(白伞、双鱼、宝瓶、妙莲、右 旋海螺、胜利幢、金轮)共同组成的具有宗教象征意义的符号系统。早期佛教在形成过程中吸纳了大量古印度教内容及相关符义。藏传佛教作为中国佛教的传播脉络之一,是原始佛教在喜马拉雅地区与当地原始苯教有机融合而成,其象征符号在发展流变过程中便有部分符意源于早期印度教。根据笔者研究,藏传佛教“八瑞相”符意便是直接取材于早期印度教的神灵象征物,其中前“乌力吉”符号代表着“吉祥天女”,人们脑海中抽象的“吉祥天女”形象又被符号化形成了在当时被人们用梵语称为“室利靺瑳”(Śrīvatsa)的符号。“室利靺瑳”(Śrīvatsa)是Śrī和vatsa两个梵语单词的结合,Śrī有“光辉、繁荣、功德、吉祥”等寓意,vatsa意为“一岁的牛犊”,其实Śrī就是“吉祥天女”的名字。Śrīvatsa在早期印度教中时常被描述为“溅到毗湿奴胸口的一滴乳海水”“毗湿奴胸前中心的一撮卷毛”“苾力瞿(Bhrgu)踩在毗湿奴胸前的脚印”,在这些描述 中证明Śrīvatsa与毗湿奴有一定的关联,这种关联是通过“吉祥天女”Śrī完成的。“智利靺瑳”的起源神话和含义呈现出了多元化解释的倾向,这也令这个符号演化出多种形式的造型(表1)。笔者认为,蒙古族“乌力吉”符号及其符意至少可以追溯至早期印度教的“室利靺瑳”。

表1  “室利靺瑳”符号造型及起源描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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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天女”不仅在起源上的阐释具有多元性,印度教的湿婆派、毗湿奴派、性力派在阐释《梨俱吠陀》《娑摩吠陀》等古印度哲学、宗教、文学文献典籍时也对“吉祥天女”进行了多元化的阐释。湿婆派认为“吉祥天女”与湿婆的结合象征着世界的完满;毗湿奴派认为“吉祥天女”象征着“财富”“繁荣”“爱情”;性力派认为“吉祥天女”代表着转世轮回的生命。或许弗雷泽所阐释的“接触巫术”(Contagious Magic)理论可以解释“室利靺瑳”符号何以获得女神能力,这也导致了早期印度教中“室利靺瑳”符号呈现出纷杂多样的母题 (motif)及造型,但根据现有考古资料,“室利靺瑳”符号在实际使用过程中更加侧重“财富”的符意。自公元前1世纪起“吉祥天女”或“室利靺瑳”符号都被大量地用于装饰各类古印度钱币,不仅是印度地区,但凡是受到早期印度教影响的国家或地区的钱币也存在着装饰“吉祥天女”或“室利靺瑳”符号的现象,例如,受早期印度教影响的公元6- 10世纪的“陀罗钵地”国(Dvaravati,今泰国北部地区)钱币同样装饰着“室利靺瑳”符号。由于“吉祥天女”或“室利靺瑳”符号的“财富”寓意恰巧贴合人们对金钱的渴望,导致“吉祥天女” 或“室利靺瑳”的其他寓意被削弱,而“财富”的寓意被强化。

在此符意转向“财富”之时,正是我国藏传佛教大 规模吸纳印度教时期(藏传佛教前宏期,公元7至9世纪),象征着“财富”的“吉祥天女”和“室利靺瑳”符号被藏传佛教所吸收,并由此开始了“室利靺瑳”造型的藏传佛教特色时期。

(二)造型再生的藏传佛教符号吸收 —— 融合符意的符形转变

符号造型多元的“室利靺瑳”在藏传佛教“八瑞相”中统一被前“乌力吉”(无穷结)符号所替代。其间经历了漫长的符意先行的转化过程。

“室利靺瑳”(Śrīvatsa)在藏传佛教“八瑞相”中被称为image.png,其拉丁文转写为dpal be'u。dpal在单独使用时没有实际性词义,藏传佛教徒常在佛经、本尊、圣地、圣物等名之前,加 dpal以示恭敬,be'u有“犊、牛儿”之意,dpal be'u可直译为“尊敬的犊”或“尊贵的犊”。藏语dpal be'u来源于梵语Śrīvatsa,Śrī是指“吉祥天女”,vatsa专指“一岁的牛犊”。可见,藏传佛教在符号的名称中只留下了“牛犊”而未接受“吉祥天女”。“室利靺瑳”Śrīvatsa符号名称中vatsa被藏传佛教保留为be'u,根本原因在于藏族民众对于印度佛教中“牛”象征含义的共鸣。在古代印度佛教乃至当代印度地区,对于牛的崇拜从未消减,在藏族苯教当中“牛”一直被视为代表神、祖先和创世主的神圣象征符号,即便佛教否认创世主的存在,也并未影响早期藏传佛教向古代印度佛教吸纳“牛”这一母题。只不过佛教与苯教在藏族人民的宗教意识形态“争夺战”中,“牛”从创世主的地位滑落至“畜生道”。也就是说牛的象征   意义在此过程中也褪去原本的神圣性转而成为物质性的代表,藏语中牛的称呼从“gyg”变为“nor”(财富之意)也充分体现了这个转变过程。与此同时,“吉祥天女”或“室利靺瑳”所代表的“财富”符意也与当时被逐渐物化、功利化的“牛”符意一拍即合,原本表示印度教女神“吉祥天女”名字的Śrī并未被保留,而是增加了表示恭敬之意的无实意词汇dpal以便和普通的“牛犊”作区分(表2)。

表2  “室利靺瑳”梵语-藏语符意流变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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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传佛教对“室利靺瑳”的符号进行文化上的有机选择后,又开始对其符号的造型进行了选择和改造。由于古印度教的“室利靺瑳”符号的造型过于纷杂,并不利于宗教教义的传播,最终选择了古印度教性力派的Śrī Tantra护符元素,转而成为藏传佛教无上瑜伽密吉祥天护符造型,这个符号也最终成为“八瑞相”中的前“乌力吉”符号原形。

古印度教性力派Śrī Tantra护符是专用于“吉祥天女”的护符,此护符由多种图形元素共同构成,每个图形各有其象征意义。整个护符的核心图形由代表永恒的中心圆点“宾度”Bindu和代表创造与存在的六芒星(即代表阴性力量的倒三角形和代表阳性力量的正三角形) 共同构成,外围由代表纯洁的莲花、代表吉廓的圆形和代表宇宙东南西北四门的外缘图形构成(图1-②)。古印度教性力派认为修行时使用Śrī Tantra护符可以达成人与宇宙的共鸣,同时,护符也被认为具有吸引财富与好运、禳灾祈福的功能。藏传佛教密宗吸收了Śrī Tantra护符及修行方式,自9世纪后受到印度教性力派影响的藏传佛教无上瑜伽密(密宗的一支)显现出女神性力崇拜等特征。Śrī Tantra护符被藏传佛教密宗无上瑜伽密所吸收,以“吉祥护符”的名称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但图形仍与Śrī Tantra护符一致(图1-②)。至此,代表着古印度教性力派“吉祥天女”的Śrī Tantra护符同时也成了藏传佛教吉祥天护符的象   征,成为地位极高的女性护法神,被赋予掌握命运、财富、战神等多重神格。也是由此开始,藏传佛教中出现了两类代表“吉祥天女”的图形符号,一类是密宗中的“吉祥天护符”,另一类是前述“八瑞相”中的“吉祥犊”(即原古印度教中“室利靺瑳”)图形符号。也由于当时“吉祥犊”的图形符号十分纷杂,出现了各种表现形式(表1),促使密宗中同样代表“吉祥天女”且造型稳定统一的“吉祥天护符”逐渐取代了表现形式凌乱的“吉祥犊”符号群。

由此,至少从11世纪开始,藏传佛教“八瑞相”中真正意义上的“乌力吉”(“吉祥犊”dpal be'u)符号造型开始出现在藏传佛教的寺庙中。建于公元11世纪的典型藏传佛教寺庙阿奇寺(Alchi),在其桑则殿北壁绘有“八瑞相”组合图案(图 1- ①),左数第五个造型便是前“乌力吉”符号。该符号造型呈六角形,由两条闭环的三角形线圈缠绕构成,边角圆滑且中央有圆形符号。该符号造型是对“吉祥天护符”(图1- ②)多重三角形叠加形式的简化,两者核心造型都由△、▽和中心圆点构成(图1- ③)。综上所述,前“乌力吉”符号及其造型至少在11世纪的藏传佛教被确立,成为蒙古族“乌力吉”符号的造型基础。

(三)造型实物化转向的蒙古族符意吸收——符号造型程式化的开端

藏传佛教在传入蒙古族地区之时,蒙古族按本民族的原有文化与信仰对藏传佛教中的符号名称、造型等进行了有意识地选择和改造。

藏传佛教当中“吉祥犊”藏语为dpal be'u,可直译为“牛犊”,具有“财富”之意。藏传佛教传入蒙古地区,“吉祥犊”被蒙古语“乌力吉”所取代。“乌力吉”是现代蒙古语olǰei 的音译汉文转写,在现代蒙古语的语境中具有“吉祥、幸福、福寿”的寓意。“乌力吉”olǰei 一词在成书于13- 14世纪的《蒙古秘史》第92节中被记载为“完勒者”,拉丁文转写为olǰa,是现代蒙古语olǰei的中古蒙古语形态,旁译为“外财”。可见,中古蒙古语中olǰa也具有“财富”之意,还未体现出现代蒙古语中“吉祥、幸福、福寿”之意。蒙古族将藏传佛教中“吉祥犊”的符号命名为“乌力吉”的根本原因是中古蒙古语中olǰa具有“财富”之意,词意与“吉祥犊”符号的“财富”之意相通。现代蒙古语olǰei的“吉祥”词意则为后期蒙古语发展中形成的新词义(表3)。

表3  藏语-蒙古语词意转变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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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族接纳和使用前“乌力吉”(“吉祥犊”dpal be'u)符号的根本原因在于藏传佛教的传播。《元史·释老传》载:“元兴,崇尚释氏,而帝师之盛,尤不可与古昔同语。”可见,元代对佛教(释氏)推崇备至,将藏传佛教八思巴奉为国师,且将藏传佛教推崇至“国教”地位,藏传佛教的各类符号也随即开始被社会各个阶层所接纳。13-14世纪期间的文物中使用了大量的“八瑞相”符号,其中的“乌力吉”符号是对11世纪左右形成的六角形“吉祥犊”符号造型的延续与转变,具体表现为闭合的六角形符号造型向编织形态的“结”形转向(表4),并成为蒙古族“乌力吉”符号明清时期程式化结构形成的开端。

表4  公元13-14世纪“乌力吉”符号文物信息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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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力吉·纹样”在现代蒙古语中被称为“olǰei·xe”或“olǰei·ǰanggiy_a”。“纹样”一词在蒙古语中一般被统称为“贺”xe,但唯独在“乌力吉·纹样”中“纹 样”也可被称为“江嘎”ǰanggiy_a。“江嘎”ǰanggiy_ a实则为“结、扣”之意。蒙古语中“乌力吉·江嘎”olǰei·ǰanggiy_a这个构词形式的存在进一步体现了“乌力吉”的本体特征——编织工艺的“结”形结构。

“乌力吉·江嘎”一词的存在充分说明两个三角形交叉结构(原藏传佛教中“吉祥犊”符号)向“结”“绳”结构的造型转向。元代铁可父子墓(北京市东城区龙潭湖迤北吕家窑村)出土一枚刻有“八瑞相”纹样的铜镜,其中已经明显出现了带有“绳”“结”形特征的“乌力吉”符号(表4-01)。此铜镜中出现的“乌力吉”符号仍留存了三角形的角状结构,原本代表“永恒”的中心点被“首尾连接”的纹样结构线所替代。其他类似纹样还在西藏布达拉宫 13世纪的除魔金刚缂丝唐卡(表4-02)和夏鲁寺14世纪的五佛五智大曼陀罗(表4-03)中有所表现,尤其五佛五智大曼陀罗的“乌力吉”符号造型“结”的特点更为明显。此类图形是藏传佛教早期“吉祥犊”向蒙古族“乌力吉”符号转变的中间形态,有力地证明了蒙古族“乌力吉”符号造型和符意的嬗变历程,最终形成了蒙古族“乌力吉”符号的程式化造型。

综上所述,蒙古族对“乌力吉”符号形成了普遍性的理解,体现在符号的造型、名称、含义等方面。经过古印度教“室利靺瑳”(Śrīvatsa)、藏传佛教“吉祥犊”(dpal be'u)、蒙古族“乌力吉”(olǰei)三次符意和造型递接,最终形成了蒙古族“乌力吉”程式化(编织“结”)造型。另外,现代蒙古语“乌力吉”的词义转变也与此符号相关。藏传佛教“吉祥犊”dpal be'u符意所指“财富”含义恰与中古蒙古语中“乌力吉”olǰa(外财)含义吻合,致使元代蒙古族信众用“乌力吉”olǰa一词命名了藏传佛教“八瑞相”中代表“吉祥犊”的符号。同时,藏传佛教“吉祥犊”符号所代表的“吉祥天女”(“吉祥”寓意)也赋予了“乌力吉”相应的“吉祥”含义。最终导致现代蒙古语中“乌力吉”olǰei所蕴含的主要寓意不再   是“外财”,转以“吉祥”成为主要词义。符号的寓意替代了词本身的含义。

呼斯乐,内蒙古师范大学国际设计艺术学院的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民艺》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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