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艺术评论需要保持其不言而喻的行业性、参与性和非超脱性不同,艺术批评或文艺批评,作为改革开放以来至2022年之前日渐恢复和完善的中国现代学术制度之一种,一般设在高校和科研机构,承担起现代学术制度中的学科研究任务,主要受国家各级学术及学位制度部门的管理和指导。艺术批评,当然应以分析和评说艺术家及其艺术作品现象为主。“文学史作为一门文艺科学,它也不同于文艺理论和文学批评……虽然这三者都是以文学现象作为研究的对象,有其一致性,但也有各自不同的特点。例如讲作家作品,文学批评可以评论一个作家或者分析他的几部作品,文学史虽然也以作家作品为主要研究对象,但不能把文学史简单地变成作家作品论的汇编,这不符合文学史的要求。”从这位文学史家区分文学史科学与文学批评的观点,可见出艺术批评的主要任务在于对当下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展开及时的和直接的评说。这种以评说艺术家及其艺术品为主的艺术批评制度,是借鉴西方现代艺术批评制度的结果:“20世纪的中国美学与文艺理论,从创作到批评标准所运用的话语,都深受西方的影响。”要理解这个观点,需要适当了解来自西方的现代艺术批评制度的特点。一位批评史家在论述阿诺德(又译“安诺德”)的“无功利性”(又译“无利害心”)批评观念时指出:“安诺德觉得批评家的职责在于培养一种使艺术家受到鼓舞并使人民理解最优秀的文学的气氛。因此,他的批评理论中最关键的词虽然是‘无利害心’(Disinterestedness),但他用这个词并不意味着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态度。批评家必须是无利害心的,这并不是因为批评家不负有社会职责,而正是因为他负有一种社会职责的缘故。”这里秉承康德的“无功利性”美学思想,要求艺术批评拥有同样的“无功利”之心,超脱于现实的直接的利益诉求之上。艺术批评的任务在于阐释艺术作品:“好的批评理论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其衡量标准并不是看该理论的单个命题能否得到科学的证实,而是看它在揭示单一艺术作品内涵时的范围、精确性和一致性,看它能否阐释各种不同的艺术。……整个批评史给我们的启示之一便是,过去的形形色色的批评委实使我们受益匪浅。”批评家这样分析说:“而在美学与艺术之间,艺术观点和艺术的直觉之间的联系,则是艺术批评。如果说,艺术家必须了解美学史,其重要的理由在于他必须了解美学的原则是如何应用于艺术作品上的;那么,这就是说,他必须了解艺术的批评史。”艺术批评的任务还表现为,在美学与艺术之间和艺术观点与艺术直觉之间建立起相互联系。这样的具备无功利性、强调美学与艺术之间和艺术观点与艺术直觉之间的联系的现代艺术批评,一来到中国就体现了同具体艺术创作行业相分立的独立姿态。王国维在1904年首次尝试援引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观点去解读《红楼梦》,写出的中国现代批评的第一篇论文《〈红楼梦〉评论》,确实体现出批评同作家创作实际相独立的阐释特点,尽管论文标题用的是“评论”一词。鲁迅习惯使用“文艺批评”“文艺批评家”等相关词语:“我对于文艺批评家的希望却还要小。我不敢望他们于解剖裁判别人的作品之前,先将自己的精神来解剖裁判一回,看本身有无浅薄卑劣荒谬之处,因为这事情是颇不容易的。我所希望的不过愿其有一点常识。”他认为“文艺批评”总是要表达自身的特定立场和观点:“我们曾经在文艺批评史上见过没有一定圈子的批评家吗?都有的,或者是美的圈,或者是真实的圈,或者是前进的圈。没有一定的圈子的批评家,那才是怪汉子呢。”不过他同时告诫,不能只看批评家的批评文字,而是务必在“看了之后,仍要看看本书,自己思索,自己做主。看别的书也一样,仍要自己思索,自己观察。倘只看书,便变成书厨,即使自己觉得有趣,而那趣味其实是已在逐渐硬化,逐渐死去了”。鲁迅无论从批评家角度还是从读者角度所强调的,都是“自己做主”的独立立场。批评家李长之后来指出:“我觉得一个文艺批评家是必须有三方面的理想的:一是艺术理想,就是在他所认为最好的艺术作品是怎么样的,这个理想既立,逢到作品,他才好用这个标准来量一下,看够上几分之几;二是人生理想,就是在他所认为最对的人生是怎么样的,这个理想既立,逢到作品中对于人生的见解,他才可以有所指正;三是社会理想,就是在他所认为最好的社会是怎么样的,这个理想既立,逢到作品中关涉到政治上去,他才可以有所对照、参校。三个理想缺一不可。每一个理想的完成都需要学识,而艺术理想所需要的学识就是美学。”这里对“三个理想”的推崇同样是在坚持批评的独立性原则。这种现代文艺批评的独立性,恰是改革开放以来艺术批评家们所竭力维护的。一位批评家在1988年指出:“艺术和艺术批评,不仅可以以创作题材和研究课题的形式参与社会变革,而且还可以以自身所显示出来的创作自由、精神自由和生动活泼的创造精神,促进社会的民主化进程。我们被称作美术理论家和批评家的人,除了应该有很坚实的业务知识外,最主要的还要有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思想,独立的见解,独立的思考能力。有了这样一批理论家和批评家,美术理论和批评就会出现真正百家争鸣的局面,我们的理论成果就会使广大群众从中感受到自由创造的无穷力量。近十年来,我们美术创作和美术理论的主要成果之一,就是在自身的发展过程中,向人民大众显示了精神自由、创造自由的可贵。”而为了维护批评的这种独立性或“精神自由”,需要批评家敢于破除一种类似“原罪感”的东西:“我在理论研究和写文章时,总有一个求全面的意识。细细分析这种意识和行为,其中也包含了潜藏在意识深处怕犯错误的‘原罪感’。”同文艺评论或艺术评论的行业规范相比,主要活跃于学术界的艺术批评学科呈现出如下特性:一是非行业性,即一般不属于任何一种文化艺术行业,而具有学术制度中的学术属性;二是非参与性,一般可以不参与实际的艺术创作、作品及相关现象的评论,而可以只进行相对纯粹和单一的学术研究;三是超脱性,一般可以超脱于实际的文化艺术行业和艺术作品评论活动之外。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不少高校和科研机构艺术批评家选择远离当下的中国艺术创作实际,返身回到中国艺术史、外国艺术史、中国艺术批评史及外国艺术批评史等领域,展开非行业性、非参与性和超脱性的独立批评工作。这等于说那时学术圈的艺术批评跟艺术评论行业之间可以没有关系。可以说,那时文化艺术界的“艺术评论”行业和学术界的“艺术批评”学科之间,大致沿着各自轨道分立行进。前者偏向于当代艺术创作实践的及时评论,后者偏向于艺术批评的纯学理研究;二者各有偏重,分立发展。这种分立发展带来的遗憾也显而易见:前者因缺少超脱性而有时难以发挥“批评”的作用,后者因缺少参与性而有时无法帮助解决文艺创作实践的问题。难怪有的艺术评论家或艺术批评家有意识地想跨越这种分立格局。不过,由于2022年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在艺术学一级学科下面设立“评论”学科,等于在学术制度下将艺术评论行业安置到原有的艺术批评学科体系中并将其替换,或者说是将艺术批评学科名称直接置换成了艺术评论行业名称。在新的学术制度下,新设立的艺术评论学科将以往的艺术批评学科同艺术评论行业相互融合起来,并形成合流生长的态势。这种学术制度调整或许就代表学术新空间的开创:这将是艺术评论的行业性与艺术批评的非行业性之间的交融空间,让艺术评论行业同高校艺术批评学科点密切交融;还将是艺术评论行业特有的参与性与高校系统艺术批评学科的非参与性之间的调和空间,让艺术评论行业专家同走出学院围墙而介入评论行业的高校艺术批评学科师生产生更多交流;以及是艺术评论行业的非超脱性与学术界的艺术批评学科的超脱性之间的回旋空间,推动艺术评论行业同高校艺术批评学科点展开对话和合作。但与此同时,新挑战也十分明显。高校艺术批评学科师生以往的非行业性或学术性惯例如何面对艺术评论行业热烈的实际利益诉求?对今天从事艺术评论行业的评论者来说,评论如果根本不与艺术家或制作方等之间形成某种程度的利害攸关,能办到吗?在艺术品生产方必须加强艺术营销的时代,评论者的评论,包括发表评论的媒体,特别是互联网上形成的相关网络热点或舆情,都可能同艺术家或艺术产业之间产生某种利害性关联,这使得评论者无法真正超脱于艺术创作实践维度之外。面对上述新空间和新挑战,难免令人产生一些复杂思绪:艺术评论行业在直面艺术创作行业新现象和新问题时会被激发起强烈的评论兴趣和创新动机;不过,与此同时,艺术批评学科也曾经有过超脱于艺术创作行业之外的自主发展年代,那时的批评者可以不理会来自艺术创作行业的实际诉求而独立评说,在批评世界中开拓和享受个性化学术空间。相信在新的艺术评论学科制度下,学者们在新的艺术评论的非行业性与行业性之间,在面向艺术创作行业实践与超脱于其上之间,可以找到属于自身的辩证解决方式,既能透彻了解和洞悉艺术创作行业行情,又能发扬艺术批评特有的“批评精神”去从事“不盲从”的个性化批评。这样的前景值得期待和祝愿,乐见其成。其实,前述艺术评论行业与艺术批评学科之间的分立格局并非铁板一块,因为有一部分人选择无视艺术评论行业同艺术批评学科之间的分立格局而进行相互跨越。作为行业评论家也主张独立批评,而独立批评家也强烈关注艺术创作行业并同艺术评论家交流和对话。钟惦棐的不少批评文字就带有这类相互跨越的特点。“批评家的品质应主要表现在能和艺术家分忧,一般说来,艺术家总有许多弱点,如对题材和人物的偏爱。习惯于从个别去看一般,加上电影艺术的群众性容易带给他们的自尊甚至虚荣,但这并没有什么可怕。只要创作者常处于‘具体’之中,需要系统确切的知识帮助他们去理解这些‘具体’,批评家则相反。”他坚持批评应当“和艺术家分忧”,直接回应来自电影创作行业的实际诉求。但他同时告诫,批评绝不能被附加上“权力”的挟持:“对批评的恐惧心理是从‘点名’开始的。当批评的威力发挥到顶点的时候,它自己也就不能不开始衰败了,因为所谓‘顶点’依靠的并不是批评本身,而是它不宜有的附加物——权力。到了这种时候,批评就不是也不可能是分忧而是唯恐其不忧了。”正是这种在艺术评论行业与艺术批评学科之间的相互跨越实践,为今天提供了艺术评论同艺术批评合流的先期示范,这表明看似相互分立的二者本来是可以相通的。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民族艺术研究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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