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酒盏旋将荷叶当——南宋史绳祖墓玉荷叶杯(一)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时间:2024-09-21  浏览量:0

本文从设计学和艺术史的角度分析南宋史绳祖墓玉荷叶杯,指出其结构源于粟特式金银把杯,显示出由唐入宋,设计对外来文化的消化融合。肖生象形的表现手法体现时代工艺美术中的绘画性装饰潮流,又能通过巧思实现二维向三维的转化,平衡实用与欣赏。另外,针对椭圆的杯体、杯把的位置,充分考虑到使用的便利,这也为稍晚的同类器皿所延续。

讨论宋代工艺美术史或物质文化史,经常会提及浙江衢州南宋史绳祖夫妇墓的出土物。这批材料里包含玉石、金银、铜、瓷多种材质,尤其是墓中的白玉荷叶杯、白玉兔形镇纸、青玉和水晶两种笔架、鬲形铜炉等,勾勒出史绳祖作为文人的雅致品位。它们是各类宋代主题展览里的常客,也是文房器用、文人趣味研究中常用的材料。以往,分析重点集中在它们所折射的宋代士风,对于作品本体的深入观察,以及由此延伸的设计学、艺术史思考相对较少,因此本文拟从这些角度,再谈谈墓中的白玉荷叶杯。


一、溯源
此杯正面刻成两片荷叶,大片为杯身,小片为杯把顶饰,线刻叶脉。背面略同,并附浮雕莲花、莲叶,其茎卷曲成杯把。[1](图1)因埋藏受压,薄透的杯壁边缘有局部残破,却也不影响其风姿和生趣。创意源自荷叶,造型上顺势而为,大叶中心下凹成为能容的杯体,其余的小叶和莲茎成为把手、圈足等附件,各元素统一和谐,风格写实。这种肖生象形的设计手法是两宋时期的潮流,尤其在各色花形金银杯盏中运用自如。它们既能实现饮器的功能,又能做到形象栩栩如生,遍陈席间则如同百花争妍,添雅趣、助清欢。


1. 白玉荷叶杯,南宋,高3 厘米、长11.5、宽9.8 厘米,浙江省衢州市南宋史绳祖墓出土,浙江省衢州市博物馆藏
关于造型,设计学想进一步追问的是,各种元素为何以特定形态出现在特定位置,这又令器物呈现出哪种特定的结构?大荷叶成就的杯体呈椭圆形,小叶居于其短轴的一侧端点。高度上,小叶与杯体口沿平齐,半舒半卷,展开的半边延伸出杯体之外,形成一个半椭圆的平面,卷叠的部分起伏甚小,只在叶缘处微微隐起。小叶的正下方,莲茎卷曲成环状,这部分并未见有具体尺寸刊布,但以整体推测,应该堪堪只容一指穿过。随后,莲茎向杯底伸展,以螺旋形连到杯底心,成为大荷叶的柄。同时,沿途也次第伸出三个分支,分别连接带莲蓬的荷花、一片茨菇叶,以及另一片小荷叶。从底部看,此三者与攀上口沿的小叶正好分别朝向杯壁的四个方向,排布均衡,视觉效果稳定且具秩序感。


于是这件杯在平置时,蜿蜒的莲茎化为圈足,将杯体略略垫高;持握时,手部的姿势是食指向内回扣穿过圆环,拇指压住口沿的小叶,余指在环下方顶托,合力端起杯体。大荷叶为盛装酒液的功能主体,小叶、莲茎和连接杯底心的螺旋形叶茎分别为指垫、指环和圈足,设计上巧妙地将功能性附件与装饰题材结合,赋予作品鲜活的生命力。


说到这里,熟悉唐代金银器的人会对这种杯体口沿处设指垫、并下联指环的设计会心一笑。的确,两者在结构上一致。唐代外来金银器中的带把杯,特点之一即为杯的口沿至腹部有指环式的小把手。细分之下,又有4 种形制,其中上有宽平的指垫、下带指鋬的环形把,与荷叶杯最接近。按齐东方教授的研究,这类把杯属于粟特银器系统,传入中国后又有粟特工匠在唐朝的制品,何家村窖藏的3 件多棱把杯即为代表,时间约在7世纪后半叶或8 世纪初。其继承粟特“血统”的典型证据即为环形把的上端带宽指垫,下面有指鋬,又强调指垫的装饰。[2]


史绳祖墓的年代在南宋咸淳十年(1274 年),长久的时间悬隔,令粟特式银把杯和荷叶杯乍看上去相去甚远。可是本文思考的角度不是考古类型学的排比,而是设计学的构造分析。若按功能划分,两者可拆解为能容的杯体和供端持的把手附件。不论杯体是多棱、圆碗或者直筒形,功用都是盛装液体,特色在于附件结构带来固定的人手操作方式。正是在这一点上,两者的构造一致,使用时的姿势相同。所以,跨过材质的替换、装饰的改易,两者是同类设计。


二、消化
长久以来,中国和域外一直保持着文明的互动互鉴,即便时而密切热烈,时而疏离沉寂,但兼容并蓄的总体趋势没有改变。论造物材质,中国以丝、瓷、漆、玉、竹为代表,而玻璃和早期的金银器则是西方更突出。丝绸之路连通中西,物产、技术和艺术经此通道传播交流。不论东西方,接触到外来的样式时,都有一个从直接或改装使用,到模仿生产,再到消化吸收的过程。


2. 银盒,西汉前期,腹径14.8 厘米、通高11.1 厘米,1983 年广州南越王墓出土,南越王墓博物馆藏
改装可以广州西汉南越王墓的银盒为例。(图2)器盖和盒壁都用捶揲技法敲出连续的一头尖一头圆的裂瓣纹,似水滴交错。孙机、徐萍芳、齐东方等学者的意见类似,认为这类技术和图案风格来自西亚,经海上丝绸之路传入。盒盖顶部有3 个后加的银锭形小凸榫,预计还应该再分别套入羊或熊形的钮座,器底又附加铜鎏金圈足座。[3]于是,这件外来银器通过添加附件,将西亚样式改造为中国流行已久的豆形器。无独有偶,同样形式的改装还见于山东青州西辛战国墓、临淄西汉齐王墓、安徽巢湖北头山1 号墓,足见是战国到西汉惯用的做法。这样,器身的银色和钮、底座的金铜色会有明显的色彩差异,盒体新颖的裂瓣纹也同中式的兽形钮、高圈足不协调地拼凑在一起,显示出一股混搭风。


借助添加附件,改装令外来器物迅速融入本土原有的器型序列,以迎合当时当地的生活习惯,也回避了文化差异。它容易实现,还能最大限度保留外来物的典型样貌,令拥有者在炫耀异域奇珍的同时,又不影响使用。


远道而来的珍宝样式新奇,吸引时人目光,贪恋奢华、倾慕权势是人情常态,也就引出对外来高档器的模仿。通行的手法是,提取典型的造型和装饰要素作为文化标签,用较低档的或者本土特有的材质和工艺替代制作。


自北朝晚期,萨珊、粟特、罗马- 拜占庭诸系统的金银器进入中国后,国人也开始了对它们的模仿。对粟特式把杯,若同样用金银制作会保留更多的细节。出自来华粟特工匠手中者,会将八棱杯体、杯体下部的横向内折棱,联珠组成的环形把,指垫强调装饰这些要素都保留。(图3-1)随后由国内工匠制作的器物渐显变化,筒形器身更常见,出现了6 字形、草叶形等新的把手形式,装饰纹样也添加了錾刻的细密缠枝卷草。(图3-2、3-3)而用玉、瓷之类的中国材料制作,则要屈从材料特性和工艺特点,做出一些让步,只保留标志性构件或大的造型轮廓线。如徐州奎山唐墓出土的白瓷把杯,上侈下收的筒形杯体接近何家村团花纹金杯,却平素无纹,仅在腹部用数道弦纹装饰。环状把手也是用三根泥条圈和而成的,大小比例接近金属指环。(图4)但一眼看去,两者亲缘关系仍然明确。这类环状把手在唐代陶瓷把杯里多次见到,大都省去了上部的指垫和下部的指鋬,也不见6 字形和草叶形变体。一同简化的还有杯身,几乎都是拉坯成筒形或碗形,平素为主,三彩则靠釉色装饰。可是,由于环状把手一直保持较小的直径,设在贴近杯口的位置,使用时仍然会沿用食指回扣穿环、拇指下压的姿势,所以仍与粟特把杯属于同一序列。


3. 3-1. 金伎乐纹八棱杯,唐,高6.2 厘米、口径6.1 厘米,1970 年西安市南郊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3-2. 金掐丝团花纹杯,唐,高5.9 厘米、口径6.8 厘米,1970 年西安市南郊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陕西历史博物馆藏;
3-3. 葡萄纹银带把杯,唐,高6.4 厘米、口径7.8 厘米,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4. 白瓷柄杯,唐,高8 厘米、口径11 厘米,江苏省徐州市奎山唐墓出土,徐州博物馆藏
不同于改装,仿制隐含着对外来文化更大程度的接受。如,仿制了粟特把杯,也就同时接受其端持方式,甚至时人希望借助这些行为来实现对“时髦”的亲近。


5. 白釉连托把杯,唐,高4 厘米、口径8 厘米,浙江省临安县唐水邱氏墓出土,浙江省临安县文物馆藏
时间流逝,器型还会继续变化。晚唐水邱氏墓里,一件白釉杯杯体呈小碗状,一侧的把手由泥条圈成环,其上方贴近口沿处有三角形云纹指垫。指环靠外侧捏塑出龙头,微微昂起,形态略接近指鋬。(图5)这里可见陶瓷材质对粟特把杯把手结构的完整模仿,但装饰元素已经是中式的云纹和龙。尤其不要忘记,此杯还附有托盘,是成组配套的器物。演进后的把杯已经融入新的使用情境,局部虽仍能看出与早期异域元素的关联,但整体风格已经是中国式的。这表明,随着时间推移,外来元素渐渐被本土文化吸收融合,仅凭借若干细节隐见文化脉络。


三、合流
到两宋,随着传统陆上丝路的衰落,工艺美术更多是在本土文化滋养下发展。宋人追慕三代,考订古制,研藏古器,托古创新。除去商周,时人关注的古器还包括部分秦汉作品。秦汉酒器中有一种名“卮”,它原用木片卷曲而成,故陶、铜、银、漆卮,大多数也都保持圈器的形制。考古收获以漆器常见,器身以直筒形为主,少数呈扁圆的碗形。[4](图6)筒形卮还常常配盖、附足。另一个标志性特点是器身中上部有一环状把手,金属制者有6字形,它正与唐代国产粟特式把杯接近。不过早年齐东方就已指出,汉代带把卮在当时不多见,以后也不流行,即便类似,与粟特式把杯之间不是简单的演变关系。[5] 即,两者独立起源,只是局部附件形制类似。

6. 铜鋬黑漆碗,西汉晚期,腹径14.4 厘米、高5.8 厘米,安徽省天长市安乐乡汉墓出土,安徽省天长博物馆藏 

7. 7-1. 吕大临《考古图》古酒卮;7-2. 金屈卮,北宋,高5 厘米、口径7.9 厘米,1987 年6 月兰溪市灵洞乡费垅口古墓出土,兰溪市博物馆藏
随着对外来金银器的吸收融合,尤其是频繁使用陶瓷等材质,把杯器身不再带折棱,越来越宽矮接近碗状,这使其与汉卮中的少数派即碗形卮接近。到了宋人那里,以一侧附把手为依据,将把杯考订为“卮”。吕大临的《考古图》或是定名的重要依据,他将器旁一耳,耳上部为圭形指垫的杯形器认定为“古酒卮”。[6] 扬之水指出浙江兰溪洞灵乡南宋墓出土的夹层金杯与之相似,当是宋代依考证结果而仿造的金屈卮。[7]( 图7)不过,秦汉的卮即便有指垫也并不宽大,把手也并非紧贴口沿部位,而宋人制品却具备这些要素,明显是从把杯融合而来。至此,消化改造后的把杯与考据所得汉卮形象重合,成为宋人认定的酒卮。


复礼令卮受到重视,常出现在重要的宫庭宴饮场合。《东京梦华录》载,屈卮乃是帝王寿筵所用酒器,它“如菜盌样,而有手把子”,出土物正与之相合,席间又以材质区别身份,“殿上纯金,廊下纯银”[8]。南宋袭故京旧制,宫廷寿筵沿用屈卮。《梦粱录》关于度宗生日宴用屈卮的描述[9],与《梦华录》完全一致。更晚一些,岳珂参加宁宗生日瑞庆节大宴。他身为扈簿坐于廊下,设缬褥,置俎于前,饮酒器是“爵以银”,这与“两梦”中记载的制度相合。所用的银质酒器具有“厚其唇,为之一耳”的特点,应该就是屈卮,不过岳珂使用后的体验感是“颇不便于饮”。[10] 即便如此,它仍是一种特定的官用器皿样式。


宫中宴席重礼制等级,器型统一,材质昂贵。民间的把杯则会有更丰富材质和样式,能看到同源设计的不同变化。杯身可以是碗形的,有深腹、浅腹之分,深腹的还能再做出八方、分瓣等变化。另有一些广口斜壁,类似斗笠碗。把手有些呈利落的“丁”字形,有些是环把和指垫的组合,延续金银把杯结构,这种数量更多。指垫又生出诸多变化,大小不一,大者如半月,小者似云头。不同的杯身和把手再加以组合,最终使得这类单把杯面貌庞杂。而且,它们流行时间长,从南宋、金一直使用到元。(图8)不过,其中有些按现有的器身尺寸比例看,环把直径太小,难以穿指,应该是仅作为设计的符号保留。这也意味着端持方式已经改易,不再执着于唐时的旧姿势。


8. 8-1. 青白釉把杯,元,高3 厘米、口径9.4 厘米,1974 年北京市昌平区城关旧县村出土,首都博物馆藏;8-2. 单柄洗,金,高4.5 厘米、口径12 厘米,1988 年陕西省大同市云中大学出土;8-3. 玛瑙环耳杯,南宋,高2.5 厘米、口径9.8 厘米,1952 年安徽省休宁县朱晞颜夫妇合葬墓出土,安徽省博物馆藏;8-4. 月白釉环鋬洗,金,高6、口径15.4 厘米,1988 年陕西省耀县柳林镇窑藏,耀州窑博物馆藏;8-5. 青白釉瓜棱腹把杯,宋,高4.7 厘米、口径9.7 厘米,鹰潭市博物馆藏;8-6.金花瓣式銴耳杯,蒙古汗,高4.9 厘米、口径12.1 厘米,内蒙古锡盟正蓝旗征集,内蒙古博物馆藏。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装饰杂志

上述文字和图片来源于网络,作者对该文字或图片权属若有争议,请联系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