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 冀豫:我们下的都是笨功夫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时间:2025-02-12  浏览量:0



2024年是冀豫和李东阳夫妇从事古毯修复的第30年,他们顺利通过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朝阳区代表性项目——宫毯织造技艺”的申报。
做为“宫毯织造技艺”的传承人,冀豫和李东阳夫妇来自素有“中国柞蚕之乡”的河南南召,家族几代人从事地毯手工编织。他们自幼耳濡目染,后又机缘巧合走上了古毯修复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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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毯修复是一项极为繁琐的手工作业。大多被修复的古毯历经了两三百年时光的洗礼,早已不是本初的模样。因为氧化褪色、磨损、撕裂、腐蚀、尘土侵蚀等不同原因,冀豫和李东阳夫妇面对的古毯常常伤痕累累,情况各异。每一件古毯的修复,都是一段面对未知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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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来,他们带着团队摸索出了一整套修复流程,实现了对中华古法编织技艺全流程的系统总结和掌握——平日里,他们会拍下红叶的照片,来采集古毯的标本色; 还会支起大锅熬制各类植物草药,用自然土法为毛纱染色。那些从岁月里打捞出的古旧细软,就这样被他们心怀着敬畏与爱,一结一线细细修复好。
也不是没有过退缩,冀豫回忆:“这手艺特别考验耐心和毅力。团队一些小伙子手拿着钳子夹的针去穿线,经常指头都夹出血了,还没穿过去。我爱人最初的时候也夹着包想走过,被我脚挡着门拦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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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他们坚持了下来。30多年来,他们修复过的古毯达万余件,遍布在世界各地博物馆和收藏家手中:“我们下的都是笨功夫,因为需要能坐下来一点一点细抠。我觉得我们是幸运的,虽然永远有新的难题,永远有挑战,但也意味着永远可以精进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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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次展览的主题是“宫毯”,能给我们介绍一下什么是“宫毯”,以及它和一般意义上的古毯之间的关系吗?
冀豫:我国织毯历史悠久,基本结构成型也有五千多年历史了。最早的文字记载可见《尚书·禹贡》,织毯被形象地称为织皮,即仿照兽皮织的毯,是梁州进奉中央的特产。也就是说,远古时期,华夏古毯中最精华的部分,就已经以贡品的方式进贡中央,成为“宫毯”了。
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织毯技术在更多地区有了广泛的交流。后续在北京定都的金、元、明、清等宫廷,不但在宫殿内大量用毯,还把宫毯的织造技艺推向了新高度。尤其在清代,除了在宫内设置编织机构,还在宁夏、新疆、西藏等地设立了官办作坊。这使宫毯不管是在图纹设计、编织技术上,还是在使用功能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并形成了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各大路系,有宁夏毯、西藏毯、新疆毯、蒙古毯、甘肃毯、青海毯、陕西毯、北京毯等不同风格的名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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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宫毯或由不同区域入选为贡品入宫;或由宫廷出稿,严格按照宫廷的意旨由地方承接织造;或由宫内机构、官办作坊编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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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毯织造技艺来源于民间,更高于民间,并融入了帝王贵族的伦理道德观念和等级观念,体现了民族大融合,也是古毯的技艺和审美的集大成者。
2.您和李东阳老师修复和制作古毯有30多年了,你们是如何走上古毯修复这条路的?一路走来有什么特别想和大家分享的心路历程吗?
冀豫:我国的古毯大部分都在清末,差不多咸丰年间陆续流入海外,还有小一部分留存在民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许多流落海外的古毯陆续回流国内,同时,也有不少民间散落的古毯汇聚北京。我们当时刚从河南到北京,正赶上了这个高峰期。那时北京古玩城还没建立起来,我们在地摊上就开始修了。古玩城开业后,第一批货也是我们修复的。我们从修复古毯入手,后来又慢慢接触了宫毯。
有些东西挺遗憾的,就是修复好的古毯大部分又送回到了海外藏家手中,没能留在国内,让更多人知道。不过有一点好的是,很多古毯的制作细节、一些已经失传的工艺,又在修复中被我们重新发现。这次展览,就是把这些工艺综合运用,再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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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技艺是很难得的,因为前后算下来在中国也停滞了近百年。前面说到清末古毯流出去后,让很多外国人认识到了我国古毯的美好,他们就有意识地来收集,还有拿着纹样定制的。因为需求规模太大,上世纪20年代,天津人为了规模化生产,就不得不把一些古毯的制作细节扔掉,并制定了新的生产标准。规模化生产利于管理,但我们中国的很多古法工艺就在这个过程中遗失了。现在年轻人也不知道我们民族的毯子原来是什么样子的。你想这一代人都过去了,一些工艺就等于沉睡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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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路修复,心态也从把修复古毯做为一个生存技能,变成了一种抢救性修复。如今宫毯是国家级非遗,也是“燕京八绝”之一,但它在“燕京八绝”中是比较青黄不接的一项,我们就要把这些古法工艺都传承下去,让更多人看到。
3.能否大致介绍一下,古毯修复的基本流程包括哪几步?
冀豫:修复的主要流程包括修前的清土除尘、老旧材料的收集和选备、土法植物染色、基底经纬修复、栽绒,以及后续整理和褪化追色这些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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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毯修复是一项高度综合的课题,涉及图纹符号、生活习俗、历史文化、工艺技法、材料、染色等诸多知识。若要修旧如旧、肖其原貌,就要求修复者具有较高的综合把控能力。
4.能说说修复中每个流程的细节吗?比如修复前,及老旧材料的收集环节,都要注意什么?
冀豫:古毯修复之前,需要清洗。清洗前的预判,必须从毯子本身的破损情况出发,预测各种可能的情况。比如纤维承受能力,是否已糟,花色是否稳固,是否耐晒,等等。若毯面已经破损严重,在敲土、清洗前往往要先暂缝破损处,以防更多的绒毛脱落。这些预判很重要,一点疏忽导致预判错误,就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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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毯修复的原则是“修旧如旧”,这就需要在整个修复过程中,对材料在色相的匹配上进行大量探索,可以说是永无止境的。为了达到同样的图纹色彩呈现,我们要去研究古毯上那些二三百年来不明色素植被的来源、使用过程中被不同微环境和各种光照造成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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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最简单的白”来举例。细分起来,一万件古毯会有一万种白。就连同一件毯子,在漫长的使用过程中,不同的部位,由于光照等因素的影响,也会呈现出色差。由于古籍文献中少有相关记载,所以很多情况下,古毯修复都得仰仗经验,靠的是在长年实践中积累的对色彩和色调的捕捉和感知能力。
5.能介绍一下“土法植物染色”这个环节吗?据说你们还尝试种植了不少能提取色素的植物。
冀豫:有很多破损的毯子,多年都找不到相匹配的材料。所以从快20年前开始,我们又想到直接染色,用什么染?用植物来染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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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现成传下来的方法,我们就去查阅《天工开物》、《济民要术》等古籍,还查阅印染专著等。根据书里的零星提示,我们发动家人种植了很多相关的植物,比如红花、栀子果、大黄,还找人上山去捡栗子壳、挖茜草、挖丹参等,想从这些植物里提取相对应的色素。这些尝试虽然大部分都不太成功,却让我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我们在此基础上继续摸索,对比了难以计数的古毯实物色相,“锅染缸酵,层层套染”,最后慢慢总结了不同系列的土法中草药植物染实用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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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量植物染色的实战经验,解决了修复过程中,困扰我们多年的“找不到相匹配的材料”的问题,也为今天的宫毯织造技艺复兴打下了基础。基于这种染色,我们今天织造的宫毯可以与古毯一样呈现出一种独特柔美和谐的自然光辉。
6.接下来是基底经纬修复这个环节,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冀豫:这是硬功夫环节。“硬功夫”,一是指毯子基底本身硬,老毯上通常有不少尘土和毯绒板结在一起,尤其新疆毯,本身质地就很硬;二是指修复者的技能要过硬,要把一根普通的针,练成“有方向感的探针”,探知原经纬的深浅去路。这种过硬的技能,需要大量的实践、磨砺和感悟,但即使如此,也仅仅算是修复中的基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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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中还要考虑不同质地、不同粗细、不同捻度的材料,以及不同磨损程度、经纬弹力糟腐程度等因素的叠加。每一个破损处,对于我们来说,都似是一次完全未知的探索。

7.您曾说“栽绒”是最能体现工匠手巧和心思灵动的环节,为什么这么说?
冀豫:这是包含诸多细节精华的环节,正是这些细节成就了中华古法编织技艺的与众不同。
比如在编织花鸟时,为了突出鸟的眉、眼、脚等处,或强调花草花瓣的脉、尖、弯转等局部细节,往往采用下垫打结、上压打结、奇偶经间跨经打结、前后经倒序打结、旋结等技法,使图纹更加传神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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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结时,要考虑所打的每一个扣结的拆分层次,尤其是动物和植物的一些细节处。此外,还要考虑到图纹的整体特征和衔接。面对一些破损严重的毯子,还需要根据产地、年代、区域文化特色、工艺、色调等因素对图纹进行推测,对作品进行“续写”,根据自己想象去完善。
也正是这些细节的发现和运用,为今天的宫毯织造复兴,从技术上做好了准备。
8.最后一个环节是“后续整理,褪化追色”,这应该也是最重要的环节,能介绍一下吗?
冀豫:这是古毯修复过程中的核心环节。其它环节可以通过大量的磨砺习得,是技的范畴,而褪化追色,却没法量化,几乎靠悟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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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古毯独特松软的立绒组织,光线穿过立绒时容易照射不均,外加漫长的使用岁月中,沾染的不明色素,以及在不同环境里遭遇的各种改变,这些经历,都会让古毯形成一种被时光洗礼后具有纵深渐变特质的岁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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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追求古毯沉稳厚重的风格,若要达到表面的色相,往往要选用更深的色阶,由表及里,层层褪化。有时为了实现修复色块对比融合一致,每一色相都要进行上百次的比对褪化。
这里还有过一个小小的插曲。20年前,我们修复一件被烧焦的鞍上小毯时,在褪化的过程中,为了减少次数,褪色过猛,结果近两个月的功夫前功尽弃。这件事也坚定了我们的信念态度——古毯修复,没有捷径。
9.古毯修复是一个枯燥艰难的过程,你们有想过放弃吗?
冀豫:修复过程中有很多细节,很考验耐心,做久了一般人都容易烦躁,因为很不好掌握。
小伙子腕力往往强于姑娘,在我们团队里,常常有意识安排他们修复基底坚硬质密的毯。修复中,需要食指压着毯背,依照经纬的来路,细心感知着针的走向;并用尖嘴钳夹着穿线针,用力走针引线;拔针也很吃力,常常能把针拔断,也常常会在拔针出毯的一刹那,戳进手指。
我们刚开始做的时候,团队里有个男孩子手指老被扎出血。他也想过坚持,所以一被扎出血,他就在墙上点一下,差点把一个“难”字给点成了,但最终还是不点了。他有天出了修复车间的门,抓起一块儿砖头,用力一摔,走了。
我爱人在一开始那一年也曾想过夹包走人,但三次都被我脚挡着门口拦下了。后来他自己也不舍得走了。
10.是什么让您和李东阳老师在修复古毯这条路上坚持了下来?
冀豫:对我来说,一是因为当时我年轻,别的事情也没做过。我当时从学校出来在家乡那边就直接进了地毯厂,后来又和李东阳订了亲。他当时已经在北京。地毯厂不行了以后,我就想着也要出来,得走出来看看,就也来到了北京。没想到在北京接触的第一件事还是毯,而且是又脏又破的毯。当时想着好不容易出来了,如果要离开北京那也得把这事干成了再走,而不是刚来就走,这样显得好像干啥事都不成。这是一种心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看着这些又脏又破的毯,那色彩,那图纹,自然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它们和我以前在家乡地毯厂,看到的波斯毯上那种千篇一律的绕枝花相比,实在是丰富太多。尤其是一开始,我在试着整理一件清末毯《八骏图》时,因为没有经验,在褪色过程中把毯子串染了,就想了很多办法弥补。我为此查了很多资料,包括图纹、染色,慢慢把实物跟自己以前在书本上读到过的《八骏图》的内容,对应起来。对错误的补救让我非常兴奋,驱使我有了探索更多未知的冲动。
我从那时起就有个愿望,想着把这些本民族真正好的东西修好、留下来,也就拉着爱人坚持了下来,然后越做越喜欢。中国毯就是这样,它初看不一定特别漂亮,但细看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在里面。
11.接下来你们在古毯修复和制作上会有什么新计划吗?
冀豫:国外有的书上,会把我们中国毯所达到的艺术成就媲美莎士比亚的戏剧,这是很高的赞誉。我们也希望国内有更多的人认识到它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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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们已经通过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朝阳区代表性项目——宫毯织造技艺”的申报。接下来我们会更精进技艺去修复、去推广,在前人给我们留下的宝贵经验上,进一步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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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兴宫毯的道路是漫长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我们眼前的任务,就是承上启下。这也是我认为的传承,尽可能把从清末以来遗失的一些古法技艺留下去,把这近100年的空缺补充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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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豫,“宫毯织造技艺”传承人。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Aimer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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