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 王海洲 丁明 :中国美学精神与中国电影的审美表达(二)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时间:2025-05-26  浏览量:0

三、文质兼备:中国电影与寓教于“影”

如果说阴阳相生、天人合一等观念是古人对宇宙本体的认知,那么中庸中和的理念则显现出古人的生命意识与人生精神。这一理念反映出他们超越偏向、避免极端的思想认知,追求有节制、有限度的情感,这始终影响着中国美学的情趣韵致。细究开来,传统中国总是将美的认识与道德的要求联系在一起,尤其是“中国的孔子和儒家学派确实特别强调‘美’和‘善’的统一”。受之影响,这一认识论已然成为中国美学精神的基础思维,直接影响着中国艺术的创作与发展,促成追寻“审美超越”的中国美学精神的形成。诚然,中国艺术往往强调“文”与“质”的双轨并置:一方面重视艺术作品的形式美,强调语言与技巧的探索;一方面又反对浮艳之空文,对那些脱离实际、徒尚虚华的作品嗤之以鼻,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尽管两者皆被看重,但受先秦诸子的影响,“质如皮,文如毛”的认识始终占有上风。“质”作为内容层,是艺术的第一性;“文”作为形式层,是艺术的第二性。两者对立统一且主次分明,形成了主流的艺术审美认知。

中国电影同样依循中国美学精神,追寻“审美超越”的影像之道。中国电影人很早就意识到电影的语言之美,认为“电影是件包含最广、魔力最大的东西,在美术上论起来,电影除了音的美之外,无论‘色彩’的美,‘线条’的美,‘动作’的美,统言之,无论‘天然’的美,‘人造’的美,都能在银幕上有调有序地表现出来”。软性电影论者更是主张发挥电影“奇特的表现法、创造的描写手段” ,认为电影“离开了它原来的本质,变成了只有畸形的凶恶的灵魂,而没有美丽的肌肤的怪物”。尽管如此,中国电影在整体上并没有彻底沦为只注重形式的游戏,而是始终重视对“道”的承载,强调电影的媒介效果,重视其“审美超越”的价值,使之表现出反复言说无形之道的叙事意图。这也与中国传统文质兼备的文化需求相一致。

(一)家庭伦理

传统中国的社会伦理中,存在着一种在历史长河中具有重要地位的伦理——家庭伦理。可以说,“家庭在中国人生活里关系特见重要,尽人皆知”。它不仅是一个简单的生育组织,还是一个由血缘维系的,涵盖了政治、经济等功能,承载着情感、记忆、思想的社会存在。中国传统文化重视人伦价值的沿袭,尤其是建立在道德情感基础上的家庭价值观的沿袭。中国电影常常寓教于“影”,以影像的方式传达家庭伦理观念。譬如,《孤儿救祖记》(1923年)在聚焦一个家庭曲折遭遇的同时,体现了传统的儒道美德和团圆美满的亲情伦理观念,饱含中国“悲喜相宜”的审美内涵与“团圆美满”的价值取向。

自《孤儿救祖记》开始,这类题材的中国电影便将伦理精神和家族文化深深地镌刻其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影像叙事旨趣,显现出家庭伦理的叙事审美倾向。从《故都春梦》(1930年)、《姊妹花》(1934年)、《太太万岁》(1947年)、《中华女儿》(1949年)到《喜盈门》(1981年)、《人生》(1984年),再到《喜宴》(1993年)、《那山那人那狗》(1999年)、《海洋天堂》(2010年),直至近几年的《地久天长》(2019年)、《送你一朵小红花》(2020年)、《你好,李焕英》(2021年)、《脐带》(2022年)等,这些电影总是立足于家庭的悲欢离合,强调以家庭为中心的人伦亲情。其中,《脐带》讲述了儿子带着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寻找“家园”的故事,阐释了儿子与母亲之间难以切断的脐带关系,重新审视了家庭伦理的时代意义与生命内涵。值得强调的是,尽管随着社会的发展,道德的枷锁已然松绑、绝对的父权开始退位、新的时代命题陆续显现,但以家庭为核心、以道德为牵引、以团圆为结局的叙事模式已然成型,成为中国电影的典型叙事范式和表达路径。

(二)社会伦理

在家庭伦理之上,则是能够显现出群体价值与集体意志的社会伦理观念。作为“入世”的现世哲学,社会伦理观念始终影响着国人的处世观念与社会认知,继而转化为一种集体的审美意识,成为传统艺术的叙事指向。中国电影袭承了中国美学的超越精神,表现出寓教于“影”的整体叙事倾向,显现出“总天下之心”的社会伦理旨趣。在早期的电影人看来,“中国的文化是重信义,尚和平,讲仁爱……电影便应运用这种材料,表现于民众面前,加强他们的信仰,引起他们的感慕,显露民族的优点”。追溯起来,早期中国电影表现出“教化社会”“表现人生”“教育人生”的思潮,是与传统中国重视人伦精神的观念一脉相承的。早期电影创作者以“良心主义”为尺度,在作品中显现出“仁义礼智信”的社会伦理价值观。这在《一江春水向东流》(1947年)、《松花江上》(1947年)、《八千里路云和月》(1947年)、《万家灯火》(1948年)等影片中皆可显现。其中,《万家灯火》作为呈现了一个时代发展缩影的电影,以普通家庭的生活状态反映出当时的社会动荡、展现出现实的窘境,也以彼此“靠得更近些”的伦理温情进行心灵补偿,让人感受到“温暖真切的人情味”。

中国电影时常把天下、国家的悲欢忧乐凝注其中。谢晋电影更是极具社会伦理意识,成为集中反映中国电影审美内涵与伦理之美的典型存在:《舞台姐妹》(1964年)闪烁着普通百姓之间相互慰藉、彼此关怀的人性光芒;《天云山传奇》(1981年)、《牧马人》(1982年)、《芙蓉镇》(1987年)显现出平凡世界中人物的理想人性与道德光芒。这些影片以特殊的时代为背景,具有一种深层的社会伦理式的审美尺度。时至今日,中国电影依旧重视人伦意志,闪耀着真与善的光芒:《流浪地球》(2019年)呈现保卫家园,演绎团结与牺牲的精神;《满江红》(2023年)展现匡扶正义,阐释忠诚与礼义的道义;《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2023年)体现守护正义与家国的理念……传统中国社会形成的社会伦理观念成为评判善、恶的尺度,同时,它们作为国人的审美标准之一,始终影响着中国电影的叙事旨趣与价值表述。

(三)自然伦理

如果说儒家形塑出“入世”的理想价值,并以君子人格规训“内”(家庭)与“外”(社会)的伦理认知,那么道家则建构了“出世”的价值体系,并以“道法自然”为法度指向自然伦理的确认。两者直接参与传统中国对于美的判断与感知。后者更是作用于传统中国的艺术创作,使之显现出浑然天成、生气周流、返璞归真的生命境界。这不仅关系着艺术创造的方法与对象,也决定了艺术的价值旨趣与内在品格。中国艺术“含有一种强烈的生态意识”,凝聚着中国人对生命本体与价值观念等问题的深度思考。中国电影的所载之“道”亦与之密切相关,显现出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审美旨趣,以及重视生命秩序、崇尚返璞归真的自然精神。

中国电影向来不缺乏对于自然伦理的审美表达。早期中国电影中的自然“被纳入了重视道德教化的话语体系”,《狂流》(1933年)、《春蚕》(1933年)、《丰年》(1933年)等影片中的自然景观成为与现代化都市相对立的存在,隐含着不同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在这些影片的自然景观里集中显现出农民群体的生活图景,表现出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理想状态。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些电影作品同样显现出自然伦理化的倾向,无论是《万水千山》(1960年)、《英雄儿女》(1964年),还是《春苗》(1975年)、《金光大道》(1975年),都以自然比德人物,表现出彼时的电影人建设山水、重整河山的理想愿景。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国电影中的自然景观则呈现出文化性的一面,《黄土地》(1984年)、《青春祭》(1985年)、《野山》(1986年)、《孩子王》(1987年)、《红高粱》(1988年)等影片身上皆裹挟着本土意识与文化传统,它们在凸显人与自然关系的同时,也充满着重新审视文化价值的力量。

21世纪以来,中国电影对自然伦理的阐释未曾断流,并且更为多元:《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2014年)对游牧生活的礼赞,透露出对生态文明破坏的哀叹;《冈仁波齐》(2015年)对朝圣之路的关注,显现出“天人合一”的自然追求;《阿拉姜色》(2018年)对藏地民俗的展示,彰显着人与自然和谐与共的生命真谛;《草木人间》(2023年)对人物命运的捕捉,揭示出人生与自然的微妙呼应关系。不言而喻,中国传统哲学始终关乎伦理。孔子和老庄所代表的儒道两家可谓是中国哲学的源头,两者都“试图建构人的现世伦理哲学,或与社会伦理相洽,或与自然伦理相洽”。事实上,伦理哲学是中国传统的一条根脉。作为中国艺术的审美超越,它成为中国艺术建构美、生发美、体验美的重要一环,展现出中国传统艺术既“入世”又“出世”的人间情怀。中国电影依循中国美学的精神,追寻“审美超越”的影像之道,并转化为一种寓教于“影”的伦理趣味,试图达成求真、兼善、言文的内在统一。

结 语

中国美学精神影响着中华民族的审美理想产生与价值尺度确定,是中华民族生存、发展的动力源与原动力。事实上,中国各门类艺术“在美感特殊性方面,在审美观方面,往往可以找到许多相同之处或相通之处”。这些相同或相通之处,往往与中国美学精神的基础思维密切联系。在电影美学家巴拉兹看来,“美是一种令人喜爱的东西,这种人类经验并不是某种独立存在的东西,而是一种随着不同的种族、时代和文化而变化的机能”。诚然,美具有文化的典型性。中国电影的影像品格更是与中国美学精神密切相关,它关系着中国电影的审美认知,更决定了中国电影的方法实践。只有深入了解中国美学精神的内涵,才能了解中国审美的文化密码,真正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创作出更具民族风格和审美风貌的电影。

作者简介:王海洲,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院院长,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丁明,山东艺术学院传媒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民族艺术研究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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