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 罗献兵:漆汁流畅论犀贲(皮)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时间:2024-12-30 浏览量:35
“犀皮”一词的使用,相关典籍记载约始于《尚书》卷八,指“皮革”;汉时主要指“盔甲”。《全唐诗》中李峤所作的《饯薛大夫护边》提到“犀皮拥青橐”。唐代赵璘《因话录·西皮条》记:“髹器谓之西皮者,世人误以为犀角之犀,非也。乃西方马鞯,自黑而丹,自丹而黄,时复改易,五色相叠。马镫摩擦有凹处,粲然成文,遂以髹器仿为之。”宋《西湖老人繁胜录》载:“犀皮动使。”明黄成漆工专著《髹饰录》云:“犀皮,或作西皮,或犀毗。文有片云、圆花、松鳞诸斑,近有红面者,以光滑为美。”明都穆《听雨纪谈》:“世人以髹器黑剔者谓之犀皮,盖相传之讹,陶九成从《因话录》改为西皮,以为西方马鞯之说,此尤非也,犀皮当作犀毗,毗者,脐也,犀牛皮坚而有文,其脐四旁文如饕餮相对,中一圆孔,坐卧磨砺,色及光润。西域人割取以为腰带之饰,曹操以犀皮一事与人是也。后之髹器效而为之逐袭其名。
综上所记,犀皮、犀毗、西皮、斑纹,以及现代的波螺桼、花纹桼、虎皮桼等,关于这种技艺的各类称谓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俗语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笔者认为,《因话录》《听雨纪谈》等,都是从纹饰的表象出发,结合观赏者的个体经验而对技艺展开的想象和揣测,不足以作为一种技艺生成的认定和冠名。提炼而言:在中国数千年的桼汁髹饰技艺发展历史中,存在一种桼工技艺,其在载体表面髹绘出变化多端,并具有一定意象性的图案,这也是一种以斑纹为表现形式的独特技艺。
典籍中所记载的“斑斑迹迹”,结合历次考古发掘的古代桼器出土实物,如杭州萧山跨湖桥新石器遗址“木质桼弓”,该物经碳十四检测认定距今约有8400年,由此可推定浙江省是目前出土远古桼器中最早的地域——也是中国桼艺的发源地。三国大将朱然墓出土了以斑纹图饰为特点的“鎏金铜扣皮胎桼酒觞”,其器身髹饰由黄、红、黑三色桼汁重复髹涂叠层而成,花纹洄转如旋涡,有行云流水之状,匀称而富于变化,十分自然。南京江宁下坊孙吴墓出土的髹有流水纹的梳形器和内侧髹饰有洄旋纹圆花状的酒觞,纹饰精致而线条分明,佐证了2000多年前民族先人对自然桼树汁的采割、应用、研究和控制都达到了很高的程度,考古研究认定这些为出土最早的犀皮桼艺实物。
由此,沿着桼技艺近万年的发展轨迹梳理可知:大约在8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中华民族的祖先在劳动和生活实践过程中认识了一种植物的汁液,他们发现这种树木的汁液可以髹涂器物,绘饰图像,并能够使器物更加耐用。同时,这种经树汁涂饰的器皿在使用后会呈现出温润、凝重的光泽,有如贝壳内侧贝光闪耀的美感,且树汁在涂抹干燥后会起各种形态的“疙瘩”,再兑入一些红色石粉,或多次涂抹使用磨损后会出现一些形态奇妙的花纹。
数千年后,祖先们创造了记录事件、数量和辨识不同事物的记号——汉字。中华民族由此进入了史前文明时期,祖先们把这种树汁以“桼”字为记号(《说文解字》卷六),释注:桼,木汁。在器件表面涂抹桼汁称为“贲”(《说文解字》卷六),释注:贲,饰也。从事天然生桼工艺者都了解天然桼汁涂厚之后,结膜表面会出现流迹、结痂,多次涂抹磨损后就出现各种形态的斑纹,这就是“斑纹”桼的起源,也是“贲饰”桼艺的缘起。贲饰最早的文字记述是石鼓文上:"銮车贲髤","贲栨阗如"等等。汉《赵飞燕外传》:“阳华善贲饰。”《南齐书·高逸传·明僧绍》记:“明僧绍标志高栖,躭情坟素,幽贞之操,宜加贲饰。”贲饰是对天地宇宙、自然万物的信仰图腾的表现。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在其独特的美术形式上寄托了民族先人的文化观点,体现了他们的审美需求。
再考:“贲”(bì)为多音多义的古字,清道光七年刻版《康熙字典》注:贲,古斑字,斑纹从贝,装饰之意。《商书·汤诰》记:“贲若草木。”《正韵》《集韵》释注:切音班,古斑字,饰也,文章貌。《广韵》《集韵》《正韵》均释:文饰,装饰得很好,通切毘。《实用汉语字典》载:毘,通毗,损伤,败坏,连接之意。《易经来注》贲卦、序卦、杂卦均释:贲饰也。《释文》郑云:“变也,文饰之貌。”傅氏云:“贲,古斑字,文章貌。”《易经》六十四卦贲卦,《卜辞》:“贲是斑文华彩,色彩纷繁之象。”
中国古代“文”字与“纹”字通用,“纹”字为后造。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对“文”字的注释为:“线条错综所造成的纹理和形象。”本义是:花纹,纹理。《易经来注》第四册卷五:贲,饰也。彖义:“刚柔交错,天之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贲之纹,即天之纹,天之纹即自然之纹。“柔来而文刚”,桼液柔软,干燥后坚硬如石,历千年而不朽,可见纹饰的形式,历来就被先民用来表达对自然、宇宙的不断认识和感悟的“有意味的形式”。
《易经》亦称《周易》,中国古代六经之首,始于伏羲氏,成书于商周时期,完善于汉初,是中国文化的源头,是“民族先人仰观天象,俯察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集体思想的汇聚。由以上各类典籍记载,我们可以初步确定“贲饰”的基本图饰形式和范畴。
把桼物件冠以“犀”名,来源于中国古老的“寓物言情,托物寄志”的文化习惯。“犀”以我们今天的思维习惯通常会认为是“犀牛”,但“犀”是会意字,中国古代造字大致分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6种。会意字大指意传,而不是实指。《康熙字典》《唐韵》《集韵》释注:犀,指向瓠瓜的子,有内在的意蕴之义。其中比喻的特征比较浓厚,在我们日常对“犀”字的应用中,常包含灵性、内在、通透、长久、坚固、锋锐等意义,如心有灵犀、犀利、犀象、犀图、犀然烛照等等。
生命自出现以来,尤其是人类的生命,自始蕴含了自我尊重、自我完善、自我发展的能动性,以及对美好的期冀,对辽阔天地和宇宙万象变化的遐想,对生命出现和消亡的迷惘揣测。这些情绪往往都通过具体的事物形象来表达,是中华民族古老质朴的思维习惯。而将某种技艺冠名为一种有独特意义的文字代称,与中国传统天人思想中,对事物的指称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一个民族的思想感情,对自然、对宇宙天地万物的认识,同其文化习惯、思维方式相联系的,且与他们族群的形成是互为因果的。如道家的“有”“无”之道相通,人与人之间、人与天、人与宇宙之间,都有着超自然之连接的观点,并自古至今贯穿于中华民族的人文伦理、哲学思维之中,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工作和行为习惯。我们平常提及的“心有灵犀”的“犀”便是相通的意思,是一种超习惯的灵性喻述。
“犀皮”桼艺的主要特征是图饰的斑纹形式,人们利用天然树汁的特性,掌握好桼的性能,有意识、有目的地使一条普通的线纹产生诡谲、变幻莫测之美,并通过形态语言传递出一定的趣味和观念,从而体现出一种创造性的愉悦和审美功能。填桼打磨后呈现迷离斑斓的色彩效果,这也是一个设计创造的过程。那种独特的、纯粹而又变化的美是造物时的浑然天成,仿佛是人与神灵的共舞,也是古人内在精神活动的形象表达。神秘而含蓄的桼彩,柔和而内敛的光泽,在阳光下星斑晕曜,温润似玉。这种美要用宁静的心才能去感受,用真诚的、纯粹的情感才能领悟。孔子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道”的概念即自由无拘的思维形态,涉及自然、人和社会之间的依存和孤立的关系度量。中国传统造物的意境即“器以载道”,这里的“器”不是指具体的器皿,它已超越了一般日常生活的词意概念,是一种隐喻,意为能力、智慧、包容和思维等,这样的生命形态方才有“器”之用。由此,古人的“智者制器,巧者述之”,用今天的语言表述就是“艺术的表达视野和艺术理论”,“器”与“道”有着同样的功能和指称,都指向一种超越语义概念的抽象范畴。
中国古代“文”字与“纹”字通用,“纹”字为后造。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对“文”字的注释为:“线条错综所造成的纹理和形象。”本义是:花纹,纹理。《易经来注》第四册卷五:贲,饰也。彖义:“刚柔交错,天之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贲之纹,即天之纹,天之纹即自然之纹。“柔来而文刚”,桼液柔软,干燥后坚硬如石,历千年而不朽,可见纹饰的形式,历来就被先民用来表达对自然、宇宙的不断认识和感悟的“有意味的形式”。
《易经》亦称《周易》,中国古代六经之首,始于伏羲氏,成书于商周时期,完善于汉初,是中国文化的源头,是“民族先人仰观天象,俯察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集体思想的汇聚。由以上各类典籍记载,我们可以初步确定“贲饰”的基本图饰形式和范畴。
中国桼艺术是以生长于高山的桼树汁(生桼)为媒材,以线纹图饰为表现形式的传统视觉工艺美术,只有通过《易经》《康熙字典》等历史典籍中的考证记载,并设定于当时的人文环境中,寻觅中国桼艺术和桼文化,认识创造“贲饰”艺术的意境,继承和发展当代桼艺才有意义。
中国斑纹桼艺发端于新石器时代或后期,经过大约4000年的发展,至殷商时期,先人已经初步控制桼汁,并掌握了桼汁的特性,能够髹制出具有一定意象图饰效果“若草木”的“贲”饰了,呈现出中国桼绘美术的雏形。从贲纹讲究斑纹流动的美感,我们可以看出其中融汇了时代社会人文精神的表述。
制器尚象是中国传统工艺和美术必具的要求,也是当今时代的主旋律。朱然墓的“鎏金铜扣皮胎贲饰酒觞”,南京孙吴墓出土的“流水纹的贲饰梳形器”和内侧髹饰有“洄转纹圆花状的贲饰酒觞”(约公元前453—221年)就是很好的实证,但不宜定名为犀皮,而应定名为贲饰或犀贲。[14]在随后2000多年的时岁中,随着社会人文的发展,人们把技艺与人的情感相联系,把自然与生命相融合,把贲饰图纹的形态与自然、社会人文相参照,在“贲”饰前面添加犀字,使其成为“犀贲”。因为中国的文字发展常常秉承表意、类象,以及时空的多层含义。“犀”在当时的日常语境中是有灵性、内在、通透、长久、坚固等字义;“贲”在日常的使用中包含有突然、闪烁、变化等意义。《诗经·小雅·白驹》记载:“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诗一样的意境,透露着满足、恰逸和豁达的人文品性,人类的这份品性亦张扬出一个时代的文化先进面貌。而远方亲人信件来往也曾被褒喻为“朵云传贲”。犀和贲是两个非常有情感及深刻意境的古词语。“贲”古斑字,斑纹,装饰之义,也通毘——毗(《集韵》)。明代的桼工艺专著《髹饰录》中也记:“犀皮或西皮,或犀毗,文有片云、圆花、松鳞诸斑。”应该是古代信息流通难,地域方言口音不同,《髹饰录》著作者黄成在记录时也难以肯定,所以就留下“或”这一根“技艺称谓”的尾巴。
笔者秉承祖艺,也受四川美院何豪亮教授之嘱托,更受他对《易传》的研究心得和启发。历20余载对犀皮桼艺做了深入的研究和创作实践,对《髹饰录》记载的片云、圆花、松鳞诸斑纹做了恢复创作实践,认为:片云是古人对天宇万象的艺术再现,圆花是古代火纹、太阳的图腾,其图文以一点向四方呈变化的发射线纹扩散成波纹的形态,这些形态在出土的史前白陶上都有极其相似的呈现。松鳞是对自然及人类在时序的消长中对生命的成长和消亡的喻怀,那层层重叠奇谲万态的贲纹是万象生命历尽岁月,沧桑留痕的艺术性呈现。
《商书》有“贲”说,明代黄成《髹饰录》有“犀皮”说,商汤和黄成二者都应该是桼艺家,比较接近创作漆饰图纹及称谓的缘起,因此对此工艺的命名当以创作者的认知为基础,统一在斑纹的框架下,它们应该指向同一种桼饰美术——犀贲。“斑纹”是这种技艺的另一种指称,其应该来自桼艺的缘起,即来自桼干迹的利用和启发。
“贲”从“贝”,在文字训诂的范畴,“贲”字借喻了贝壳内的天然纹彩,而代称桼饰的视觉效果,天然桼汁髹涂于载体表面干燥结膜后,经过一段时间与空气中的氧接触,会形成一层薄而透明的氧化层,具有内敛而柔润的光泽,时间越久这层桼膜会更具润泽之美。而且髹桼不能涂厚和积滞,涂厚和积滞都会导致起皱、结痂,使用磨损后就会产生斑纹,所以漆器装饰也有“皱纹桼”和“斑纹桼”一说。
综上可以推断:早在8000多年前,中华民族的先人就已掌握了天然桼树汁的髹饰应用,1974年浙江余杭河姆渡新石器时期遗址出土的朱桼木碗,便佐证了中国桼艺的悠久历史。在此后的4000余年间,桼汁的涂饰技术逐渐提高,至殷商时期先人们已经初步掌握桼汁使用的性能,能够初步控制桼汁的流动,并能通过桼纹表达内心感受,因而出现了“汤造贲若草木”的较高级桼汁髹饰技艺,具有更多的审美性,也反映了先人们对自然控制能力的增长。至明代,先人们对自然规律的掌握更趋完善,具备了更高级、更广泛的情感表达能力和实践创造能力,利用桼汁创造出了“片云、圆花、松鳞诸斑”等纹样形式,“贲饰”逐渐演绎为犀贲、犀毗,这也佐证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进步和文明发展。人类内心的成长、心智的成熟,比外在的模仿成长更加有意义,也有着更大的难度,人类生命的客观长度制约了个体对世界认知的深度,但人类文明也在时间长河中,因文字、语言、美术、文化等的延续而不断发展,这也是国家倡导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动因之一。
“贲饰”,就5000年前先人们髹桼造物的物质材料情形分析,是非天然桼树汁“生桼”莫属的。斑纹、贲饰、犀贲都是中华民族传统桼艺不同时期桼技艺发展进程中,人们借助这一神奇自然物质畅述情怀、绘饰物象的工艺美术形式。目前,桼艺界仍存在着把这一古老的技艺叫做“贲”“犀皮”还是“犀贲”的争议。笔者觉得称其为“犀皮”是被动的、表象的、狭隘的、凝滞的;而称“犀贲”则是主动的、能动的,发展的、内在的、激励向前的,发端于人类生命最本质的内在精神与自然宇宙相互观照的情感寄托,蕴含着东方文化独特的宇宙观和观照万事万物的认识方法、思维方式,是对超8000年传统桼艺术和桼文化的完整继承和发展,是从自然宇宙中吸取智慧的传统文化动因。犀贲具备了完整的传统美术特质,更多难得的是具备了当代艺术的人类本体的感觉和聚合,更是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内在“非物质”与外在“物质”的结合。
“犀贲”就是“有灵性的斑纹”“有意味的斑纹”“有思维的斑纹”“有形式的斑纹”“有声音的斑纹”“有精神的斑纹”,这些由中国古老的贲纹美术的点、线、面所构成的丰富而和美的纹图,蕴含着深蓄的生命力量与不断升华的灵魂之光。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
故圣者创物,在宣扬大道,蓄益人文。犀心物语,静心体悟,则不废中国桼艺术8000年文脉之延续。
罗献兵,浙江临海职业漆艺术家。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老桼犀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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