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 常瑞红：从薛氏漆艺看中国民间工艺的当代发展之路——山西平遥漆艺调研报告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时间：2025-12-05 浏览量：0
走进薛氏漆艺研究院，展厅中陈列着丰富的藏品，既有平遥地方特色的传统漆器又有设计感十足的当代作品，传统与现代在这里交融。工作间中，人们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老、中、青三代人在这里有序传延。通过对薛氏漆艺建设思路的进一步了解，笔者看到了中国民间漆艺发展的未来图景。
学生观摩薛生金创作过程 作者摄
一、薛氏漆艺的发展历程
平遥漆器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是薛氏漆艺的根脉。走进平遥古城，人们还能依稀感受到它昔日的辉煌。中国第一家票号——日升昌票号坐落在“大清金融第一街”平遥古城西大街的繁华地段。在中国近代经济发展史上，以平遥为代表的晋商举世瞩目，晋商文化影响和体现着平遥的地域文化特点，同时晋商也把平遥漆器远播海内外。另一方面，平遥在地域上处于黄河流域的中原地区，历史上经济发达，文化融合，形成了多元共存的文化格局。平遥漆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千年以前的春秋战国时期，魏晋南北朝时期工艺发展到一定的水平，唐代工艺更加高超，到了清末民初晋商的兴盛为平遥漆器的发展带来新的商机。清末出现阎道康、赵学林、马永富“平遥漆器三杰”，民国时期乔泉玉技艺精湛，平遥漆器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文化背景下传承发展，形成现代平遥漆器的样貌。随着2006年平遥推光漆器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平遥漆器受到更多的重视和关注，其发展也进入到一个新的历史阶段。薛氏漆艺根植于平遥漆器的文脉中逐渐成长起来。
工艺美术厂时期薛生金的工作场景
薛生金是薛氏漆艺的创始人，他生于1937年，如今已年过八旬。笔者在考察时有幸见到了还在潜心创作的薛老，现在种地和画画是老人每天最大的爱好。这位话语不多、神色安详和蔼的老人曾经为平遥漆器的继承与发展做出过巨大的贡献，至今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薛生金16岁进入文化布景社学画，为日后作画打下良好的绘画基础。他21岁时进入平遥推光漆器厂师从乔泉玉正式学漆，迄今从事漆艺已有六十余载。薛生金继承“乔派”漆艺的艺术精髓，又在他的天分和努力之下不断汲取传统文化精华，恢复和创新发展了平遥的传统髹饰技艺，形成自己独特的漆艺风格。此外，薛生金广授门徒，形成了以薛生金为代表的“薛派”漆艺。1993年，薛生金被评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2000年，薛生金正式建立自己的工作室，带领两个儿子和几名徒弟制作家具、漆器和漆画。目前，薛氏漆艺的接力棒已经传到第二代传承人薛晓东和薛晓刚兄弟的手中，并已培养出第三代传承人。
堆鼓描金工艺 作者摄
二、传统技艺融合现代设计理念是薛氏漆艺发展的核心动力
传统平遥漆器品类主要以家具、屏类以及盒类等实用器为主，现代平遥漆器中也出现了以观赏性为主的漆画作品。由于制作过程中的特殊推光工艺，平遥漆器通常被称为“推光漆器”。平遥漆器的工艺过程包括木胎、灰胎、漆工、装饰等。椴木是制作平遥漆器胎体的主要材料，柳木、红松、樟子松等也较为常用。制作平遥漆器的木材需放置两年以上，经过自然干燥和烘烤使木料含水量在6%—8%，性能稳定后才能使用。灰胎制作是在木胎上裱布、刮灰，按照粗中细上生漆土籽灰4至5道至漆面平整。灰胎完成后反复进行多遍髹漆，直至漆膜饱满。推光过程需先用细的水砂纸打磨，再用手掌蘸植物油加细瓦灰反复推磨。经过手掌推光处理，漆器表面变得莹润光亮，推光漆器由此得名。
描金彩绘是平遥漆器装饰工艺的总称，包括彩绘、擦色描金、彩绘勾金、平金开黑、堆鼓罩漆、堆鼓描金、三金三彩、沥金、沥银、勾金、罩金、镶嵌等工艺技法。其中，堆鼓描金工艺是根据图案需要，先用生漆和砖瓦灰等调制堆漆材料进行堆塑，再经过打磨、涂漆、贴金、彩绘等工序制作而成。该工艺塑造的作品层次分明、内容丰富、立体感强。平遥漆器在清朝以前以红、黑底描金为主，清中期开创了增厚漆层、推出光泽的新工艺，形成以堆鼓罩漆与描金彩绘相结合的独特工艺风格。
薛氏漆艺对技艺的探索与设计创新贯穿始终。其创始人薛生金在艺术创作实践中精研漆艺、总结经验，在漆器的品类、题材和技法方面进行改良和创新。继承是创新的基础，薛生金在工艺上推陈出新，恢复了堆鼓罩漆工艺，创造了三金三彩、青绿山水、沥金、沥银、沥螺等工艺。三金三彩工艺是薛氏漆艺的典型技艺，指交替使用赤金、二黄金和银等金属箔，然后用红黄蓝为主的多种色漆进行彩绘。考察中，笔者发现绘画是薛氏漆艺的底色，薛生金特别重视绘画创作。他在生活和工作中随时随地累积素材，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图案、人物、山水等融入自己的创作中。他的绘画作品造型准确生动、功力十足。薛生金把平遥漆器技艺融会贯通，在漆家具和漆画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其代表作有彩绘《百猫戏春图》、描金彩绘《满园芳菲》、堆鼓彩绘《太行风光》《黄河壶口瀑布》、堆鼓三色金《玉宇琼楼》、三金三彩《唐宫伎乐图》、堆鼓描金彩绘《花鸟宫廷柜》等。薛生金的作品具有浓郁的生活韵味和鲜明的时代性，时至今日仍然是平遥漆器技艺的经典之作。
薛氏漆艺的第二代传承人薛晓东，在父亲薛生金的影响下，有着坚实的传统技艺基础。后来他又先后进入福建工艺美术学校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接受先进的创作理念，拓展艺术创作思维。薛晓东的作品包括漆画、屏风、家具、漆盒、漆盘、漆碗、漆瓶等多种形式，题材涉及历史故事、文学典故、自然风景、生活场景、创意图案等。在创作中，薛晓东熟练运用擦色、描金、堆漆、镶嵌等传统技艺表达当代精神和审美理念。他的漆画作品代表作有《故土》《惊蛰》《喜悦》《矿工》等，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特征。薛晓东的漆器作品代表作有《龙瓶》《翔》《蝶韵》，屏风作品《鹤翔九天》等，作品形制简洁大方、工艺精致细腻，是当代漆艺作品的典范。薛晓东将传统技艺创新升级，使薛氏漆艺进入了一个新的鼎盛阶段。
传统擦色工艺 作者摄
对于很多传统手工艺而言，当下发展的难点之一就是守正创新。手工艺人对前辈技艺进行模仿和沿袭，容易落入旧的范式难以超越。当代社会背景下的手工艺已经不仅仅是实用功能的满足，而是个性、审美、精神的寄望。在薛氏漆艺三代人的从艺经历中，一个重要的特点是他们不断地进行传统技艺挖掘与现代形式语言的创新，这是薛氏漆艺发展的内在动力。薛晓东说“传统是根，创新是魂。”他们立足传统工艺的同时顺应时代的发展，以开放的姿态在每一个时代都创作出具有其代表性的作品，正是这样才使得薛氏漆艺既保持传统文化的底蕴又不落窠臼。薛氏漆艺展厅中陈列的作品向我们揭示了这一点，它满足了人们对漆艺的希冀。笔者把这里的作品分为四类，一是传统民间漆艺作品，二是以薛生金为创作主体的老一代漆艺人作品，三是以薛晓东为代表的中生代漆艺作品，四是新生代作品。每一类作品的创作风格都非常鲜明，但是当我们仔细分析发现他们又都在一条文脉上，只是加入了各自时代的风貌。同样是擦色工艺，在薛生金的笔下画的是屏风上的一个仕女，在薛晓东的笔下是漆盒上的一片羽毛，而在年轻一代则是首饰设计上的抽象几何纹样。
三、开放的传承方式为薛氏漆艺的发展带来活力
传统手工艺的传延在当下社会已经是一个世界性的课题，很多技艺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影响技艺传承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社会生活变迁、移风易俗、人口流失、技术发展、审美、市场、消费、价值导向等等使得传统手工艺在当代的传承举步维艰。平遥推光漆器承载着平遥的历史、文化和智慧，曾经繁盛的晋商文化和婚丧嫁娶的地域风俗等为平遥漆器培育了良好的人文环境。然而，社会文化生态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传统手工艺的传承需要探索适应于当下的有效途径，薛氏漆艺多元开放的传承方式为我们提供了借鉴。目前，薛氏漆艺的传承方式有四种：师徒传承、家族传承、帮工传承、学院教育传承。
（一）传统学徒制的延续。师徒传承曾经是中国民间技艺传承的主要方式，在薛氏漆艺依然保留着这一传统。师徒如父子，师傅传授技艺也传授做人做事的道理。师徒传承是根系最深、最直接、最扎实的一种传承方式。薛氏漆艺的传承谱系向上可以追溯到乔泉玉，他是工艺美术厂时代技艺最好的师傅。薛生金从1962年开始收徒，手把手传授，时至今日培养了裴红恩、左玉香、耿保国、梁中秀等三百余名艺徒，其中也包括他的两个儿子薛晓东和薛晓刚。在平遥漆器领域，十之八九都是薛生金的弟子，其中不乏卓有成就者，他们当中高级工艺美术师5名，中级工艺美术师8名，国家级大师2名，省级大师5名。可以说，薛生金为平遥的漆艺事业做出了极大贡献，也形成了薛氏漆艺不可撼动的地位。薛晓东和薛晓刚即师徒传承也是家族传承的结果，目前薛晓东扛起薛氏漆艺的大梁。在技艺传承方面薛晓东依然保留着收徒的传统做法，延续着薛氏漆艺收徒的原则：喜爱绘画、热爱漆艺、品行良好、勤奋好学、吃苦耐劳。薛氏漆艺始终秉承着薛生金的传承信念“技艺共享，师徒相长，只有后人超越前人，一代更比一代强，平遥漆艺才会后继有人，源远流长。”
（二）与学院教育相结合。中国漆艺发展进入近现代阶段，李芝卿、沈福文、雷圭元等一批有识之士将传统漆艺引入学院教育，从此学院教育成为漆艺传承的重要途径。学院教学与民间传承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学院侧重艺术规律的教育，设计思维活跃，而民间侧重技艺的传授，胜在工艺技巧，两者需要有效地结合才能互相补缺。薛氏漆艺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发展过程中非常注重学院教育的有效补充，融合学院教育与传统工艺之所长。薛氏漆艺的第二代传承人和第三代传承人都具有学院教育的背景，他们的第三代传承人研究生毕业后将选择留学日本继续学习漆艺。学院教育的新理念、新技法、新的形式语言与平遥传统技艺交织在他们的创作中，突破了传统漆艺的形式，体现出现代艺术与设计的气息。
薛氏漆艺漆器精品 作者摄
薛氏漆艺积极吸收具有美术院校学习背景的年轻设计师加入，并通过举办漆艺培训班等多种形式广泛吸纳有漆艺志向的青年，确保技艺的传承与发展。此外，薛晓东受聘于山西大学美术学院、太原理工大学美术学院、山西省晋中市平遥现代工程技术学校等多所艺术院校，弘扬平遥漆艺文化与技艺。在教学中，薛晓东不断告诫学生“匠气易达而匠心难求”。他采取传统与现代并重的教学模式进行授课，在技艺传授中一丝不苟，倾囊相授。薛氏漆艺多元开放的传承方式为其发展注入新的生命力，也为整个平遥漆艺的发展培养了新生力量。
四、明确的发展定位为薛氏漆艺的未来指明了方向
漆器是平遥旅游经济的重要支柱，近年来发展势态良好。在平遥古城商铺中漆器产品随处可见，但是这些商铺大都是打着大漆的幌子售卖化学漆产品，使大众对平遥漆器产生了误读。整体上，产品的艺术水准较低，风格雷同，缺乏创意。甚至有的商家作坊为了竞争压低价格，偷工减料，粗制滥造，严重影响了平遥漆器的声誉，降低了平遥漆器的整体艺术水平。在这一乱象下，薛氏漆艺坚定守正创新的经营理念，建立新时代的品牌意识，探索新的发展模式。
薛氏漆艺研究院展厅 作者摄
（一）薛氏漆艺在制作过程中严把质量关，走高质量发展的精品路线。一件精品漆器包含了材美、工巧、器用、审美、设计思想和文化内涵等诸多元素。制作者需要对材料和工艺有很强的把控能力，对造型和装饰等形式语言有艺术表现能力，对审美个性与文化习俗等有着洞悉能力。漆器制作的基本材料是天然漆，制作过程建立在以天然漆为基础的髹饰技法体系上。天然大漆与化学漆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基本材料被大规模置换对这一传统行业的影响将是颠覆性的。平遥漆器由于受到化学漆的冲击，造成以天然漆为原材料的漆器制作规模日益萎缩，艺人流失严重。另外，随之而来的批量化与流水线生产方式也带来了粗制滥造等诸多弊端。品牌即信誉，质量就是生命。薛氏漆艺在原材料与工艺制作过程上坚持传统，恪守正道，以材美工巧和艺术价值树立了自己的品牌形象。
（二）薛氏漆艺并没有走大规模生产的方式，而是以工作室制开展小规模定制生产模式。薛氏漆艺于2011年创建薛氏漆艺研究院，设有工作室、展厅等多个功能空间。它占地4000平米，建筑面积1500平米，建筑风格现代，工作环境幽静。薛氏漆艺研究院现有高级工艺美术师3人，中级工艺美术师2人，工艺美术师8人。其中获得大师称号者3人，长期学习和短训的学员若干。另有木工、漆工、打磨工等共18人。工作室中井然有序，薛氏漆艺研究院以平遥漆器的非遗技艺传承为己任，产学研相结合，集漆器制作、人才培养、理论研究为一体，形成一种有别于传统的新的运营模式。
薛氏漆艺的产品研发与当代生活所需紧密联系，适应于收藏、日用、空间装饰等不同层次的需求，包括屏风、家具、漆画、漆盒、首饰等品类。手工艺的本质是服务社会生活，如果脱离了社会需求，手工艺就失去了生命力。追求高品质生活是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一个新的特点，人们的消费目的从实用功能转移到精神价值的追求。虽然手工艺产品的实用性被工业产品挤压，但是千篇一律的工业化产品并不能完全满足人们的需求，这正是传统手工艺在当代生存发展的契机。薛氏漆艺抓住这一机遇，产品强调鲜明的文化特色、注重当代审美因而具有强劲的竞争力。
结语
随着以数字化、智能化、信息化、全球化等为特征的后工业时代的到来，传统手工艺面临着生存的困境，产业转型和创新发展是这个时代对传统手工艺的必然要求。薛氏漆艺顺应社会生活、生产方式以及消费方式的时代变化，做出自己的回应。它建立现代工作室制的小规模运营模式，“船小好调头”，转型灵活，适应性强，有利于技艺的精研和产品质量把控。在手工技艺和设计思维等方面坚持探索、开拓和创新，将传统文化基因和现代设计理念完美融合，创作出具有鲜明时代性的经典作品。薛氏漆艺的产品研发走精品和定制路线，满足客户的功能需求和情感关照，协调了当代消费与生产的关系，并凭借其优良的品质逐渐走向品牌化发展之路。薛氏漆艺研究院更是承载了促进一方工艺文化和经济发展的社会职责，融产学研一体，在平遥漆器技艺传承和文化研究等方面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体现着其社会价值。薛氏漆艺三代传承人以其沉稳内敛的精神气质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让我们看到了新时代民间手工艺发展的新样貌。
常瑞红，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现代手工艺术学院漆艺教研室主任，专注于漆艺创作与教学，推动传统漆艺与现代设计的融合。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民艺》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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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间中，人们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老、中、青三代人在这里有序传延。通过对薛氏漆艺建设思路的进一步了解，笔者看到了中国民间漆艺发展的未来图景。
学生观摩薛生金创作过程 作者摄
一、薛氏漆艺的发展历程
平遥漆器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是薛氏漆艺的根脉。走进平遥古城，人们还能依稀感受到它昔日的辉煌。中国第一家票号——日升昌票号坐落在“大清金融第一街”平遥古城西大街的繁华地段。在中国近代经济发展史上，以平遥为代表的晋商举世瞩目，晋商文化影响和体现着平遥的地域文化特点，同时晋商也把平遥漆器远播海内外。另一方面，平遥在地域上处于黄河流域的中原地区，历史上经济发达，文化融合，形成了多元共存的文化格局。平遥漆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千年以前的春秋战国时期，魏晋南北朝时期工艺发展到一定的水平，唐代工艺更加高超，到了清末民初晋商的兴盛为平遥漆器的发展带来新的商机。清末出现阎道康、赵学林、马永富“平遥漆器三杰”，民国时期乔泉玉技艺精湛，平遥漆器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文化背景下传承发展，形成现代平遥漆器的样貌。随着2006年平遥推光漆器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平遥漆器受到更多的重视和关注，其发展也进入到一个新的历史阶段。薛氏漆艺根植于平遥漆器的文脉中逐渐成长起来。
工艺美术厂时期薛生金的工作场景
薛生金是薛氏漆艺的创始人，他生于1937年，如今已年过八旬。笔者在考察时有幸见到了还在潜心创作的薛老，现在种地和画画是老人每天最大的爱好。这位话语不多、神色安详和蔼的老人曾经为平遥漆器的继承与发展做出过巨大的贡献，至今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薛生金16岁进入文化布景社学画，为日后作画打下良好的绘画基础。他21岁时进入平遥推光漆器厂师从乔泉玉正式学漆，迄今从事漆艺已有六十余载。薛生金继承“乔派”漆艺的艺术精髓，又在他的天分和努力之下不断汲取传统文化精华，恢复和创新发展了平遥的传统髹饰技艺，形成自己独特的漆艺风格。此外，薛生金广授门徒，形成了以薛生金为代表的“薛派”漆艺。1993年，薛生金被评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2000年，薛生金正式建立自己的工作室，带领两个儿子和几名徒弟制作家具、漆器和漆画。目前，薛氏漆艺的接力棒已经传到第二代传承人薛晓东和薛晓刚兄弟的手中，并已培养出第三代传承人。
堆鼓描金工艺 作者摄
二、传统技艺融合现代设计理念是薛氏漆艺发展的核心动力
传统平遥漆器品类主要以家具、屏类以及盒类等实用器为主，现代平遥漆器中也出现了以观赏性为主的漆画作品。由于制作过程中的特殊推光工艺，平遥漆器通常被称为“推光漆器”。平遥漆器的工艺过程包括木胎、灰胎、漆工、装饰等。椴木是制作平遥漆器胎体的主要材料，柳木、红松、樟子松等也较为常用。制作平遥漆器的木材需放置两年以上，经过自然干燥和烘烤使木料含水量在6%—8%，性能稳定后才能使用。灰胎制作是在木胎上裱布、刮灰，按照粗中细上生漆土籽灰4至5道至漆面平整。灰胎完成后反复进行多遍髹漆，直至漆膜饱满。推光过程需先用细的水砂纸打磨，再用手掌蘸植物油加细瓦灰反复推磨。经过手掌推光处理，漆器表面变得莹润光亮，推光漆器由此得名。
描金彩绘是平遥漆器装饰工艺的总称，包括彩绘、擦色描金、彩绘勾金、平金开黑、堆鼓罩漆、堆鼓描金、三金三彩、沥金、沥银、勾金、罩金、镶嵌等工艺技法。其中，堆鼓描金工艺是根据图案需要，先用生漆和砖瓦灰等调制堆漆材料进行堆塑，再经过打磨、涂漆、贴金、彩绘等工序制作而成。该工艺塑造的作品层次分明、内容丰富、立体感强。平遥漆器在清朝以前以红、黑底描金为主，清中期开创了增厚漆层、推出光泽的新工艺，形成以堆鼓罩漆与描金彩绘相结合的独特工艺风格。
薛氏漆艺对技艺的探索与设计创新贯穿始终。其创始人薛生金在艺术创作实践中精研漆艺、总结经验，在漆器的品类、题材和技法方面进行改良和创新。继承是创新的基础，薛生金在工艺上推陈出新，恢复了堆鼓罩漆工艺，创造了三金三彩、青绿山水、沥金、沥银、沥螺等工艺。三金三彩工艺是薛氏漆艺的典型技艺，指交替使用赤金、二黄金和银等金属箔，然后用红黄蓝为主的多种色漆进行彩绘。考察中，笔者发现绘画是薛氏漆艺的底色，薛生金特别重视绘画创作。他在生活和工作中随时随地累积素材，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图案、人物、山水等融入自己的创作中。他的绘画作品造型准确生动、功力十足。薛生金把平遥漆器技艺融会贯通，在漆家具和漆画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其代表作有彩绘《百猫戏春图》、描金彩绘《满园芳菲》、堆鼓彩绘《太行风光》《黄河壶口瀑布》、堆鼓三色金《玉宇琼楼》、三金三彩《唐宫伎乐图》、堆鼓描金彩绘《花鸟宫廷柜》等。薛生金的作品具有浓郁的生活韵味和鲜明的时代性，时至今日仍然是平遥漆器技艺的经典之作。
薛氏漆艺的第二代传承人薛晓东，在父亲薛生金的影响下，有着坚实的传统技艺基础。后来他又先后进入福建工艺美术学校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接受先进的创作理念，拓展艺术创作思维。薛晓东的作品包括漆画、屏风、家具、漆盒、漆盘、漆碗、漆瓶等多种形式，题材涉及历史故事、文学典故、自然风景、生活场景、创意图案等。在创作中，薛晓东熟练运用擦色、描金、堆漆、镶嵌等传统技艺表达当代精神和审美理念。他的漆画作品代表作有《故土》《惊蛰》《喜悦》《矿工》等，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特征。薛晓东的漆器作品代表作有《龙瓶》《翔》《蝶韵》，屏风作品《鹤翔九天》等，作品形制简洁大方、工艺精致细腻，是当代漆艺作品的典范。薛晓东将传统技艺创新升级，使薛氏漆艺进入了一个新的鼎盛阶段。
传统擦色工艺 作者摄
对于很多传统手工艺而言，当下发展的难点之一就是守正创新。手工艺人对前辈技艺进行模仿和沿袭，容易落入旧的范式难以超越。当代社会背景下的手工艺已经不仅仅是实用功能的满足，而是个性、审美、精神的寄望。在薛氏漆艺三代人的从艺经历中，一个重要的特点是他们不断地进行传统技艺挖掘与现代形式语言的创新，这是薛氏漆艺发展的内在动力。薛晓东说“传统是根，创新是魂。”他们立足传统工艺的同时顺应时代的发展，以开放的姿态在每一个时代都创作出具有其代表性的作品，正是这样才使得薛氏漆艺既保持传统文化的底蕴又不落窠臼。薛氏漆艺展厅中陈列的作品向我们揭示了这一点，它满足了人们对漆艺的希冀。笔者把这里的作品分为四类，一是传统民间漆艺作品，二是以薛生金为创作主体的老一代漆艺人作品，三是以薛晓东为代表的中生代漆艺作品，四是新生代作品。每一类作品的创作风格都非常鲜明，但是当我们仔细分析发现他们又都在一条文脉上，只是加入了各自时代的风貌。同样是擦色工艺，在薛生金的笔下画的是屏风上的一个仕女，在薛晓东的笔下是漆盒上的一片羽毛，而在年轻一代则是首饰设计上的抽象几何纹样。
三、开放的传承方式为薛氏漆艺的发展带来活力
传统手工艺的传延在当下社会已经是一个世界性的课题，很多技艺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影响技艺传承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社会生活变迁、移风易俗、人口流失、技术发展、审美、市场、消费、价值导向等等使得传统手工艺在当代的传承举步维艰。平遥推光漆器承载着平遥的历史、文化和智慧，曾经繁盛的晋商文化和婚丧嫁娶的地域风俗等为平遥漆器培育了良好的人文环境。然而，社会文化生态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传统手工艺的传承需要探索适应于当下的有效途径，薛氏漆艺多元开放的传承方式为我们提供了借鉴。目前，薛氏漆艺的传承方式有四种：师徒传承、家族传承、帮工传承、学院教育传承。
（一）传统学徒制的延续。师徒传承曾经是中国民间技艺传承的主要方式，在薛氏漆艺依然保留着这一传统。师徒如父子，师傅传授技艺也传授做人做事的道理。师徒传承是根系最深、最直接、最扎实的一种传承方式。薛氏漆艺的传承谱系向上可以追溯到乔泉玉，他是工艺美术厂时代技艺最好的师傅。薛生金从1962年开始收徒，手把手传授，时至今日培养了裴红恩、左玉香、耿保国、梁中秀等三百余名艺徒，其中也包括他的两个儿子薛晓东和薛晓刚。在平遥漆器领域，十之八九都是薛生金的弟子，其中不乏卓有成就者，他们当中高级工艺美术师5名，中级工艺美术师8名，国家级大师2名，省级大师5名。可以说，薛生金为平遥的漆艺事业做出了极大贡献，也形成了薛氏漆艺不可撼动的地位。薛晓东和薛晓刚即师徒传承也是家族传承的结果，目前薛晓东扛起薛氏漆艺的大梁。在技艺传承方面薛晓东依然保留着收徒的传统做法，延续着薛氏漆艺收徒的原则：喜爱绘画、热爱漆艺、品行良好、勤奋好学、吃苦耐劳。薛氏漆艺始终秉承着薛生金的传承信念“技艺共享，师徒相长，只有后人超越前人，一代更比一代强，平遥漆艺才会后继有人，源远流长。”
（二）与学院教育相结合。中国漆艺发展进入近现代阶段，李芝卿、沈福文、雷圭元等一批有识之士将传统漆艺引入学院教育，从此学院教育成为漆艺传承的重要途径。学院教学与民间传承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学院侧重艺术规律的教育，设计思维活跃，而民间侧重技艺的传授，胜在工艺技巧，两者需要有效地结合才能互相补缺。薛氏漆艺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发展过程中非常注重学院教育的有效补充，融合学院教育与传统工艺之所长。薛氏漆艺的第二代传承人和第三代传承人都具有学院教育的背景，他们的第三代传承人研究生毕业后将选择留学日本继续学习漆艺。学院教育的新理念、新技法、新的形式语言与平遥传统技艺交织在他们的创作中，突破了传统漆艺的形式，体现出现代艺术与设计的气息。
薛氏漆艺漆器精品 作者摄
薛氏漆艺积极吸收具有美术院校学习背景的年轻设计师加入，并通过举办漆艺培训班等多种形式广泛吸纳有漆艺志向的青年，确保技艺的传承与发展。此外，薛晓东受聘于山西大学美术学院、太原理工大学美术学院、山西省晋中市平遥现代工程技术学校等多所艺术院校，弘扬平遥漆艺文化与技艺。在教学中，薛晓东不断告诫学生“匠气易达而匠心难求”。他采取传统与现代并重的教学模式进行授课，在技艺传授中一丝不苟，倾囊相授。薛氏漆艺多元开放的传承方式为其发展注入新的生命力，也为整个平遥漆艺的发展培养了新生力量。
四、明确的发展定位为薛氏漆艺的未来指明了方向
漆器是平遥旅游经济的重要支柱，近年来发展势态良好。在平遥古城商铺中漆器产品随处可见，但是这些商铺大都是打着大漆的幌子售卖化学漆产品，使大众对平遥漆器产生了误读。整体上，产品的艺术水准较低，风格雷同，缺乏创意。甚至有的商家作坊为了竞争压低价格，偷工减料，粗制滥造，严重影响了平遥漆器的声誉，降低了平遥漆器的整体艺术水平。在这一乱象下，薛氏漆艺坚定守正创新的经营理念，建立新时代的品牌意识，探索新的发展模式。
薛氏漆艺研究院展厅 作者摄
（一）薛氏漆艺在制作过程中严把质量关，走高质量发展的精品路线。一件精品漆器包含了材美、工巧、器用、审美、设计思想和文化内涵等诸多元素。制作者需要对材料和工艺有很强的把控能力，对造型和装饰等形式语言有艺术表现能力，对审美个性与文化习俗等有着洞悉能力。漆器制作的基本材料是天然漆，制作过程建立在以天然漆为基础的髹饰技法体系上。天然大漆与化学漆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基本材料被大规模置换对这一传统行业的影响将是颠覆性的。平遥漆器由于受到化学漆的冲击，造成以天然漆为原材料的漆器制作规模日益萎缩，艺人流失严重。另外，随之而来的批量化与流水线生产方式也带来了粗制滥造等诸多弊端。品牌即信誉，质量就是生命。薛氏漆艺在原材料与工艺制作过程上坚持传统，恪守正道，以材美工巧和艺术价值树立了自己的品牌形象。
（二）薛氏漆艺并没有走大规模生产的方式，而是以工作室制开展小规模定制生产模式。薛氏漆艺于2011年创建薛氏漆艺研究院，设有工作室、展厅等多个功能空间。它占地4000平米，建筑面积1500平米，建筑风格现代，工作环境幽静。薛氏漆艺研究院现有高级工艺美术师3人，中级工艺美术师2人，工艺美术师8人。其中获得大师称号者3人，长期学习和短训的学员若干。另有木工、漆工、打磨工等共18人。工作室中井然有序，薛氏漆艺研究院以平遥漆器的非遗技艺传承为己任，产学研相结合，集漆器制作、人才培养、理论研究为一体，形成一种有别于传统的新的运营模式。
薛氏漆艺的产品研发与当代生活所需紧密联系，适应于收藏、日用、空间装饰等不同层次的需求，包括屏风、家具、漆画、漆盒、首饰等品类。手工艺的本质是服务社会生活，如果脱离了社会需求，手工艺就失去了生命力。追求高品质生活是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一个新的特点，人们的消费目的从实用功能转移到精神价值的追求。虽然手工艺产品的实用性被工业产品挤压，但是千篇一律的工业化产品并不能完全满足人们的需求，这正是传统手工艺在当代生存发展的契机。薛氏漆艺抓住这一机遇，产品强调鲜明的文化特色、注重当代审美因而具有强劲的竞争力。
结语
随着以数字化、智能化、信息化、全球化等为特征的后工业时代的到来，传统手工艺面临着生存的困境，产业转型和创新发展是这个时代对传统手工艺的必然要求。薛氏漆艺顺应社会生活、生产方式以及消费方式的时代变化，做出自己的回应。它建立现代工作室制的小规模运营模式，“船小好调头”，转型灵活，适应性强，有利于技艺的精研和产品质量把控。在手工技艺和设计思维等方面坚持探索、开拓和创新，将传统文化基因和现代设计理念完美融合，创作出具有鲜明时代性的经典作品。薛氏漆艺的产品研发走精品和定制路线，满足客户的功能需求和情感关照，协调了当代消费与生产的关系，并凭借其优良的品质逐渐走向品牌化发展之路。薛氏漆艺研究院更是承载了促进一方工艺文化和经济发展的社会职责，融产学研一体，在平遥漆器技艺传承和文化研究等方面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体现着其社会价值。薛氏漆艺三代传承人以其沉稳内敛的精神气质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让我们看到了新时代民间手工艺发展的新样貌。
常瑞红，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现代手工艺术学院漆艺教研室主任，专注于漆艺创作与教学，推动传统漆艺与现代设计的融合。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民艺》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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